廣西崇左烈士陵園數百抗日老兵照片無人認領
2014年09月26日10:13 來源:中國青年報 手機看新聞
廣西龍州烈士陵園。牛利攝
母親看兒子來了。(資料圖片)
於紅招翻看老兵贈送給他的書。陳建文攝
何滿奇和老伴兒。陳建文攝
2012年2月17日,卜艷帶著女兒給烈士墓獻花。(資料圖片)
編者按
8月25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聽取國務院關於提請審議《關於設立烈士紀念日的決定(草案)的議案》。草案明確,每年9月30日為國家烈士紀念日,並在該日舉行紀念烈士活動。在我國第一個法定國家烈士紀念日來臨之際,我們刊發此文,向烈士致敬!向守護烈士的人們致敬!
在廣西軍區崇左軍分區防區內有5座烈士陵園,安葬著從抗戰至今,在不同時期為國捐軀的4488位烈士。在崇左,有一群人,守護這些烈士幾十年。
幾十年過去了,牆上幾百張老兵的相片到現在都還沒有人來認領
在崇左市,“駱越義工團”是一個很響亮的名字,作為當地民眾自發組織的義工團體,做的事“包括助學、環保、助老,還有幫助老兵這一塊”。
於紅招是義工團的主要負責人之一。2008年,當他和另外7個年輕人在聊天中發現彼此志趣相投,對公益的理念也很一致,幾個人一拍即合決定組成一個義工團,他也因此成為“駱越義工團”8位創始人之一。
現在的於紅招是憑祥圖書館的一名臨時工,“之所以選擇當臨時工,是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投入到公益事業”。
在不到10平方米的臨時辦公室內,堆滿了募捐而來的各種物資,還有一些參戰老兵的回憶錄。義工團現在做得最多的是接待回訪掃墓的老兵,於紅招和他的隊友們總會想盡一切辦法,協助地方民政局解決好老兵回訪時遇到的難題。
按照憑祥這個邊境小城現有的接待能力,每天一般隻能接待8000∼9000人,而今年僅僅在清明節期間,就有近兩萬名老兵差不多同一時間抵達憑祥。雖說是做了一定的准備,但困難還是大大超出了於紅招的想象。
於紅招回憶說:“為了解決老兵的食宿問題,我們想了各種方案,包括防疫站、救助站、觀音廟都是休息的地方。義工團志願者李潔芳把自家一棟五層的樓房騰出來給來自河南和廣東等5個地方的老兵居住。”
3月的憑祥已經延續了一個月的大霧天氣,別說睡在地板上,就是躺在床上久了整個人的身體也會覺得不舒服。於紅招想了個簡單的辦法,他們找憑祥紅木城購買包裝紅木的紙皮箱,然后在地板上先墊上厚厚一層紙板,再鋪上席子,“這樣就可以盡可能地減少濕氣上躥”。
有了住的地方,被子不夠又成了一個難題。他們通過網絡聯系,發動崇左7個縣市區的義工團體在全市募捐棉被。短短半天時間,依靠市民和企業的捐贈,2500條棉被在寒夜降臨之前,已經被及時發放到有需要的老兵手中。
採訪期間,於紅招帶筆者去尋訪另一位志願者“風飄飄”(網名),門牌上“老街酒吧”4個大字醒目地橫挂在店門上方,雖說叫“酒吧”,其實裡面一點酒都沒有,隻提供清水和咖啡等飲品。
“風飄飄”五十來歲的模樣,人很和藹。35年前,她在憑祥市防疫站工作,救過很多從戰場上被抬下來的傷員,也給許多准備上戰場的戰士拍過照片,並且約定好等仗打完了就回來拿。可幾十年過去了,店裡貼在牆上的幾百張老兵相片到現在都還沒有人來認領。她說現在每天都在希望這些相片會有人過來認領走,“我最害怕的是有些事情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於紅招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藤條靠椅上,但他想的不是牆上的那些相片,而是保存了5年的500元。
2009年夏天,於紅招手機上突然顯示了一個北京的號碼。對方是通過烈士鄔四毛的妹妹鄔鳳英找到於紅招的,她這次來是為了看望葬在匠止烈士陵園的哥哥馬義勇烈士。“她是代替她媽媽過來的,自從馬義勇犧牲后,老人家大病了一場,后來身體就沒再好過”。
於紅招領著烈士的妹妹找到烈士陵園,陪著她一起祭掃烈士墓,還帶她去了馬義勇生前戰斗過的友誼關地區。
離開之前,烈士的妹妹很感激於紅招,塞給他500塊錢,請求他來年能夠幫她看望自己的哥哥,替自己掃墓祭拜。“我把錢收下了,我知道我要是不拿,她肯定會以為我不想幫她”。后來因為手機掉過一次,對方的電話號碼也跟著再也沒找回來。
5年過去了,於紅招每年都要自己一個人跑到馬義勇烈士墓前親自上香祭拜,每次他都要用清水給烈士墓碑清洗一遍,然后拔草掃塵,再敬上一個花圈。於紅招一直盼望能找到馬義勇烈士的妹妹,歸還這500元。他現在每月隻有1300塊錢的工資,“就算生活再拮據,我也從沒想過要動用那500塊錢”。
不到一會兒,店裡又來了一名“常客”,他是於紅招的好朋友,也是義工團的創始人之一劉星。這個開出租車的司機臉圓圓的,很和氣,他和於紅招兩個人就是一對“最佳拍檔”,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有些事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在劉星記憶中他覺得最難忘的是他和於紅招兩個人幫助江西上饒的一名老兵完成了一次非同尋常的“尋親記”。
2012年春節,老兵田成光帶著一家老小重回邊關“尋親”。三十幾年沒有見面,他很想念當年給了他飯吃的老鄉,后來聽說了“駱越義工團”的事,他找到了於紅招和劉星。但田成光提供給於紅招的唯一信息就是他手裡的那張已經發黃的黑白相片,那是老兵隨部隊調離前和老鄉在院子裡的合影。
“我們心裡知道其實是很難的,幾十年時間說不定人已經搬走了或是已經有其他變故”,劉星坦誠了當時自己的想法,幾十年的城鄉變化,別說找一個完全不知道信息的人,就算是找一處地方也未必就是一件易事。“但后來我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試試看,找不到起碼也算是圓了老兵的一個心願”。
他們經人介紹與駐地邊防部隊取得了聯系,通過溝通,終於知道田成光所在的部隊原來駐扎的地方是寧明縣明江鎮鳳凰村。鳳凰村是靠近邊境的一個偏遠村屯,即便是於招紅他們也不熟悉那裡的情況。
第二天,劉星和於紅招陪著田成光駕車顛顛簸簸到了鳳凰村。可一問才知道原來村裡有7個屯,“沒辦法,我們隻能拿著照片一路詢問”。等到后來終於找到當時田成光住過的地方時,房子卻已經易主了。
雖然最終還是沒有找到要找的老鄉,但田成光的臉上卻有了一點輕鬆的模樣。夜色漸黑,他們又沿著原來的路駕車回去,“一路上田成光還是不停地講在老鄉家裡的事,隻不過那時他已經是放下了心事”。
酒要敬三次,香要燒九支,紙錢要卷好才燒
9月17日,台風“海鷗”剛剛飛掠廣西,小三輪車在彩艷花店門口停下時,暴雨還沒停。
眼前這對賣花的夫婦——龍州人卜艷和桂林人陳強,都是30歲出頭的樣子,他們與烈士結緣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2009年2月,已經懷孕8個月的卜艷有一天突然跟陳強提出要去烈士陵園祭拜烈士。“剛開始我不同意,感覺她是不是瘋了,挺著個大肚子的”,后來看拗不過她,陳強隻好小心地陪著她一起到了烈士陵園。
剛到烈士陵園門口,他們就看見那裡圍了一大堆人,后來才知道由於有人故意抬高花價,一朵菊花竟然賣到了10塊錢,一個山東籍老兵希望可以便宜點就跟老板討價還價吵了起來。
“那老兵他們一個班9個人都死在戰場上了,就隻剩下他一個”。卜艷說這對他們觸動很深,“當時我們突然覺得應該為烈士為老兵做一點事,因為我們都很清楚那些烈士是為誰躺在那裡的”。
那天,夫妻兩人商量后很快達成共識。陳強打電話請親戚朋友幫忙,把店裡所有的菊花都抬到烈士陵園裡來。不到1小時,裝滿十幾水桶的各色菊花都被擺到了烈士陵園門口。“我們先給每個烈士墓插上一支菊花,剩下的就放在門口送給過來祭掃的人”。
“有些烈屬因為家離得太遠了,或者是因為家裡窮,籌不齊路費,所以隻要在我們這裡留下聯系方式的,每年我們都會替他們祭拜烈士。”在卜艷的電腦上,QQ名顯示為“龍州彩艷花店”的聯系人名單上,“自衛戰烈士家屬”的好友分組顯得分外惹眼,筆者仔細一數,組裡總共有28個好友,可備注顯示的都不是真名,都是以“某某烈士家屬”來稱呼。
“對於我們來說烈屬是誰一點都不重要,隻要知道他們是哪個烈士的家屬就夠了。”陳強說,他們每年都會讓烈屬們留下聯系方式,這樣做只是為了每年替他們祭掃完烈士墓后,方便把照片及時發給他們。
2011年2月,原53245部隊副政委寧成功烈士的女婿張峻山從天津趕來龍州烈士陵園祭拜,發現墓碑上還沒有相片,談話中就希望能把岳父寧成功烈士的相片鑲嵌到墓碑左上角。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第二年清明節,張峻山因個人情況沒有到龍州來,而此時陳強夫婦心裡卻還一直惦記著他去年說過的話。陳強試圖通過張峻山當時留下的QQ和他取得聯系,結果對方賬號被盜。后來他輾轉聯系了其他幾名老兵才“順藤摸瓜”找到了張峻山的電話,“后來我跟他要了寧成功烈士的照片,不到半個月,民政局就把照片放上去了”。
實際上,每次參加祭掃活動,其他志願者隻要花上半天時間就結束了志願活動,但對卜艷一家來說,半天時間哪夠。上午,他們和其他志願者向陵園裡的2015名烈士祭獻鮮花,等其他人回去了他們還要給28位烈士一一祭掃。
“三茶五酒、香燭、燒香、紙錢,還有一束獻花”,這些祭拜的供品雖看似很簡單,但在卜艷一家看來,儀式的庄重卻要顯得重要些,“酒要敬三次,香要燒九支,紙錢要卷好才燒”,他們說這既是對烈士的尊重,也是對烈屬的允諾,一點都不能馬虎。
陳強坐在電腦前向筆者翻看他們這幾年來參加掃墓的一些照片。一張烈士墓旁放張白紙的照片引起了筆者的注意。
2013年清明節前夕,烈士潘中林的妹妹潘玉華不知為何沒能來給烈士掃墓,便提前給陳強打了電話請他幫忙拜祭自己的哥哥,說著說著電話裡傳來一陣隱隱啜泣聲。
“沒敢再多過問,隻能安慰她不要難過”,現在卜艷還常常感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親人不能來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們只是幫忙帶個話沒什麼的,能幫就幫”。
卜艷連忙拿起筆記下了潘玉華在哭聲中口述的幾句話:“哥,我來看你了,你要保佑爸爸媽媽身體健康,家人平安順利——妹潘玉華。”因為擔心自己的字不漂亮,卜艷一筆一畫又認真地寫了兩次。
清明節那天,卜艷陪著老公,帶著自己剛滿兩歲的大女兒晶晶一起到烈士陵園祭拜潘中林烈士。那次卜艷還特意買了一隻雞和一些潘中林生前喜歡吃的水果,敬酒前還念叨著:“老大哥,玉華今天有事沒辦法過來,我把她的話給你捎來了,你要保佑你們一家平平安安。”說著就把那張白紙連同紙錢一起燒了。
“老戰友啊,我害怕過幾年自己走不動不能來看你了,你要保佑我快快好起來”
去寧明縣寨安鄉北山屯的鄉間小道一路九曲十八彎,路越走越窄,汽車終於在北山屯一個小籃球場上停了下來時,10米外,一位穿著灰色汗衫的老人早早地站在一家小賣店門口,咧著嘴使勁地朝我們招手。
老人名叫何滿奇,寧明縣寨安鄉北山屯人。1978年12月他是原野戰軍43軍127師的民兵向導。他說自己雖只是一名民兵,但部隊那時也給他發了一套軍服,生活訓練都跟戰士們一起,也算是一名“正規兵”了。
35年了,他總念念不忘跟他生死至交的兩位戰友,還有那一天遭受伏擊、踩爆地雷的情景。35年來,他一路跟著他們,守著他們,從北山烈士公墓到寧明烈士陵園,從滿頭黑絲到兩鬢斑白,可他卻從不知道這兩名戰友的名字,隻知道一個是營裡的管理員,四川人﹔一個是連隊的司務長,廣東人﹔如今這兩名無名烈士的墓碑就在寧明烈士陵園最后一排的角落裡。
老何還記得1979年以后,回撤的部隊就在離他家300米開外的兩個小山頭上,簡單地建起了兩個烈士公墓,135名烈士就埋葬在那裡。當地民政局問他是否願意幫忙看護管理,他拖著被地雷彈片傷過有些瘸的雙腿一口應允了。
“當時的烈士墓都是黃土堆起的土包,豎起竹木當墓碑”。從1979年到1989年,10年的時間,何滿奇自己的家就在300米外的山腳下,但他經常一個人住在公墓外簡單搭起的茅草房裡,家裡的兩畝田就交給了妻子種,每年隻有等到農忙時才下山。
無論寒暑,他每天6點准時起床,肩扛鋤頭,手拿掃把、毛筆和一瓶紅色的油漆走到公墓,“當時那裡還沒有鋪上水泥,草長得也比其他地方快,竹木上的字也很容易掉色,每天都是鏟草拔草描字”。
每年的2月17日和清明節,是老何最忙最累的日子。這天早上,何滿奇會早早起床,把自己洗漱得干干淨淨,然后穿上那件舊軍裝,帶著炮竹、香燭、紙錢、焚香,“正式地見老戰友”。山下的村民們也忙碌起來,他們提著一整隻白切雞、豬頭、瓜果、五谷等各種祭品,帶著一家老小上山掃墓祭拜。
“戰友啊,你們可以安心了,要保佑你們的家屬,現在他們都被安排得很好,我代表祖國人民來看你們了。”每年老何都要站在公墓的入口處,扯起嗓子向那些長眠的戰友道著同樣的話。他坦言,說這些話是為了讓“活著的人放心,死去的人安心”。
1985年夏天,台風登陸廣西,連續幾天的暴風雨把兩個烈士公墓沖刷得一片狼藉,卷走了烈士墳上的沙土,竹木牌子也東倒西歪了一片,有的土墳堆幾乎都成了平地,“當時就像剛打完仗后的戰場一樣很慘。”老何說。
“想到沒照顧好這些戰友,不能讓他們好好安息,心裡就難受”。暴雨過后,由於進屯的道路多處山體滑坡,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北山屯一下子成了“孤村”。那時在山下村裡的人都在搶收所剩無幾的農作物,而在山上的老何則一個人拼命地挖土堆墳,用竹筐挑石上山,把每座墳牢牢地圍起來。
半個月后,進村的路打通了,村裡的生活也恢復了原樣,老何依然每天在村旁兩個山頭的烈士公墓來回跑,鏟草、拔草、描字、修墳。
1989年,寧明縣北山、侗棉、峙浪3個地方的公墓都合遷到了寧明烈士陵園,老何也跟著搬到了寧明烈士陵園成了管理員,管理著787座烈士墓。
打完仗后,老何被評為三等殘疾。在寧明烈士陵園24年,他從沒離開過那裡超過一個小時。特別是2001年和2002年那兩年,他的腳疾突然病發得嚴重,有段時間甚至連路都走不了。民政局的領導都給老何辦理了到醫院修養的病假批復,他還是不忍心走。
“老頭子那個時候叫我過去幫忙,我想順便也可以照顧他就答應他住了過去。”老何的妻子農大媽頭上裹著農村壯族婦女特有的頭巾,她饒有趣味地向筆者講起了老何的各種趣聞。有一次她在幫忙擦洗墓碑時聽到老何自言自語對著戰斗英雄傅越強烈士的墓碑說話:“老戰友啊,我害怕過幾年自己走不動不能來看你了,你要保佑我快快好起來。”
眼前這位頭發稀落花白的老人幾次欲言又止,他說:“生前我們都是戰友,我活下來了就要做活著的事,親人不在他們身邊時,我就是他們唯一的親人。”此時老人的眼角浸潤著淚水。
69歲的何滿奇今年6月才剛剛辦理了退休手續,搬回北山屯老家。可他還是放心不下,故意耍了個“小聰明”,6月搬家的時候他把部分東西藏起來了,他說這樣每星期就有借口“取東西”再回一趟烈士陵園,看望一下那裡的老戰友。
採訪結束,老何特意穿上那件當年部隊發給他的舊軍裝給我們送行,胸前還挂著兩枚已經有些褪色的三等功軍功章。揮手道別時,老何突然朝我們敬了個軍禮,蒼老的身體一下子變得那麼挺拔。(唐偉剛 陳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