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般的路

　　去年底的一天，嘎隆山的冰雪铠甲被一个来自官方的声音击穿——墨脱公路实现了季节性通车。这个时候，付丽君泪眼盈盈，她邀我一起去嘎隆山，讲她18岁时的那些事情。

　　那时候她天真活泼，满脑理想，时常叮咚的洒着一路的笑音。一天，她的父亲对她说：“墨脱筑路指挥部在招民工，我已经给你报了名。墨脱至今还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你参加到这个筑路队，是给国家建设增添新鲜血液。女儿呀，你要记住，一定要修通了墨脱公路才能回家来见我……”

　　父亲的要求过于严厉，墨脱公路何时才能修通，无人可以准确或者大概说出，因为墨脱公路自上世纪70年代开始修筑，几度偃旗息鼓，又几次重打锣鼓另开张，是共和国筑路史上耗时最长的一条路。但付丽君是个很听父亲话的女儿，她去了筑路队。

　　在工地上，她明显感觉自己的饭量大增，每顿要吃1斤米饭才够。由于运输供应困难，队里规定，每人每顿定量4两，主菜以压缩干菜为主。没过多久，她就感到实在太饿，饿得心发慌。人一旦急了，就会生智，孰不知人一旦饿了，也会生智。她饥饿的目光瞄向了附近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工兵连，她时不时地去向工兵讨要几个罐头和白糖，工兵们都喜欢她，因此她每次都能得逞，每次都赞扬工兵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

　　一个星期天，付丽君在河边采野花，突然一块石头从工兵连施工的山坡上滚下来，落到河里，巨大的水花溅湿了她的衣服，紧接着从山坡上传来一个工兵的道歉声。她气急地喊叫：“你不能小心点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说完之后，她跑去向工兵连长告状，说那个工兵不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连长好言安慰，说他会严肃处理那个工兵。

　　付丽君并不知道，待她离开后，连长亲自去筑路队道了歉。当晚，筑路队领导召集民工开会，问：“今天有谁去过工兵连？工兵连的连长刚才专门过来表扬她。有谁去过？”

　　“有我！”付丽君举手站起来，她天真地笑着，等待领导的表扬。

　　领导的嘴角潜藏着一股怒气，慢条斯理地说：“知道吗？你这是在破坏军民关系。回去写一份检讨给我！”

　　付丽君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呆立在那儿，本能地答应：“是。”

　　那个夜晚成了她被大家取笑的节日，她由此对工兵连长一肚子气，第二天便去工兵连讨说法。快走近时，突然，一阵震耳的轰隆声。一时间，山石伴着泥沙翻滚而下，随后便是一片惊恐的喊叫声。她意识到，发生了大塌方。救人要紧，她加快脚步赶过去，只见一个小工兵闭着眼睛靠在一棵树下。她细看，大吃一惊，这正是昨天在山坡上向她道歉的那个工兵。她紧张地推了推小工兵：“你没事吧？”

　　小工兵身子一斜，软软地倒下去，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面对已经没有呼吸的小工兵，她真想给他说一大堆道歉的话：“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你是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可是，即使她把道歉的话说成一首感人的颂歌，这个小工兵再也听不见了。

　　连长领着兵们赶来，悲痛地把小工兵往山下抬。连长递给付丽君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了两个罐头：“这是他准备当面向你道歉时给你的，你先拿上，等下次……”她顿时泪如泉涌：“我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快救他，我要给他献血，快呀，我要献血……”

　　付丽君跟着兵们到了驻军医院，验了血，医生说她的血液指标不合格，不能献血。她不懂，很难过地自责：“这都怪我这些天没有吃饱肚子，饿的，所以血液质量不好。”

　　连长告诉她：“这个小工兵叫杨力平，是我们工兵团老团长的儿子，跟你一样，今年才18岁。”

　　安葬小工兵的那天，老团长来了。付丽君听见部队领导问老团长有什么要求？陷于极大悲痛的老团长以商量的口气说：“能不能追认我儿子为共青团员？”

　　领导难以抑制心中的感动，当即答应了老团长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老团长很感动，抬起手臂向领导行军礼，然后向儿子的墓地行军礼。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老团长的神情是那样庄严，身体一动不动，久久地，久久地行着他此生行得时间最长，行得心情最沉重的军礼。他那纹丝不动的右手举着太阳，举着月亮，举着星星，举着这个世上可以祝福儿子的一切吉祥物……就那么举着，把一个慈父对儿子的全部感情都凝聚在这个军礼上，以此给安息在这里的儿子说一些说也说不完的话。

　　临走时，老团长又深情地向远山行了一个军礼，似乎是对墨脱的山山岭岭说：“我的儿子就交给你们啦，拜托啦……”

　　付丽君还告诉我，她在那两年以后的一天，成为那个工兵连长的新娘，再后来的两个月的一天，工兵连长在施工中不幸牺牲。

　　听了她的故事，我的眼睛湿湿的，不知怎样安慰她，没想到她反倒安慰说：“别太难过了，墨脱被称为莲花盛开的地方，我丈夫睡在这条莲花路旁，应该是很安详的。”

　　站在嘎隆山上，望着向墨脱境内延伸的公路，我感觉满眼都是盛开的血染莲花。

(来源:中国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