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远方

　　1

　　刘妍心中有一个远方，从她牙牙学语时就开始了寻觅。在她的家乡东北大石桥，就有这样一种习俗：娃满周岁，搞一个“抓周”仪式，娃抓着啥，就注定与啥有缘。

　　蝴蝶结发卡、绿杆钢笔、银亮的钢镚儿、黄灿灿的弹壳儿……刘妍睁大好奇的眼睛，左看右看，最后伸出胖胖的小手，一把将弹壳抓在手中。爸爸用握惯了枪炮的大手一把将她举到空中，高兴地说道：“俺这闺女，是个当兵的料哩！”

　　时光流水般逝去，22年后，装甲兵工程学院毕业的刘妍背着简单的背包，踏进了这座坐落在伏牛山腹地的军营。

　　无数次在想象中憧憬的那肃穆壮观、杀声阵阵的军营呢？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建在荒坡上陈旧的营门，是一排毫无生气的平房，是放眼望不见尽头的幽暗深邃的洞库。望着她迷茫的眼神，帮她提行李的小战士告诉她：这个装甲器材仓库恐怕是全军最小的仓库了，只有20余人，她是建库33年第一个女兵。

　　第一个女兵来到仓库的第二天，连东南西北还没分清，就一头扎到库房接收器材。队长看看身材单薄的刘妍，说：“给你个轻快的活——抬100斤的小箱子吧！”

　　听起来吓人：穿甲弹；搬起来压人：每个木箱几百斤重；闻起来噎人：刺鼻的油漆味儿会让人大倒胃口。一个正值花季的纤纤女子，如何对付得了这些粗大笨重的铁家伙？而且一搬就是十几个小时，甚至深夜还在忙活。几近封闭的洞库，又闷又热，40多度的高温，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累散了架。作训服洇出了层层汗碱，细嫩的手掌上，磨出的血泡像鼓鼓的眼睛在瞪着她。这一切，刘妍咬紧牙关，都挺下来了。

　　更难熬的是山区漫漫的长夜。小小的宿舍，狭窄得仅能安下一张床一张桌。黑夜似乎把一切都吞噬了。夜风在山坳里岔了气般地干嚎，令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隐隐地，床侧的墙壁上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爬动，大着胆子捏亮手电一照，妈呀，一只一扎长的山蝎子高高扬起尖尖的毒勾，张牙舞爪地向她示威。

　　这一夜，刘妍失眠了。她想了很多很多。

　　在校时，学习中遇到难题，生活中受到委屈，她都爱跟男友说叨说叨。男友是吉林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就在临毕业分配的那一阵，两人产生了分歧：男友如愿以偿分到了大城市南京，而刘妍的志愿书是这样写的：到部队最艰苦、最需要我的地方去！心灵的沟壑，就这样产生了。眼下，情感的闸门还能敞开吗？久违的乡音还能听到吗？

　　2

　　乡音听起来是那么亲切熟稔：妍儿，过些日子，我们去部队看你……儿行千里母担忧，听说刘妍毕业分到山旮旯里。妈的一颗心就揪起来了，尤其从小把刘妍带大的姥姥，更是担心得不行：孩子从小身子骨弱，分到山沟沟里，有个头疼脑热咋看医生？不行，俺这就得去看看！

　　下了火车打听着坐汽车，下了汽车坐驴车，下了驴车用步量。由于仓库小，道路又封闭，当地话还听不懂，更加上山区又没手机信号，直到两天后，妈妈领着年近八旬的姥姥，才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刘妍的驻地。

　　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拂去旅途的灰尘，在大门口一见刘妍，姥姥的双眼倏地一下睁大了：这就是我那宝贝疙瘩外孙女吗？皮肤黑得像铁蛋，脸瘦了一圈儿……

　　“妍啊，明儿跟姥姥回家吧，这地儿，给咱个金山加银垛，咱也不呆！”接连两天，都是在姥姥的絮叨中度过的。

　　第三天，姥姥红着眼圈踏上了归程。刘妍前脚送走她，后脚就病了：心里空落落的，走路头重脚轻，低头眼冒金花……

　　恍惚中，一个个身影儿绿叶一般飘了进来，飘了出去……待刘妍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不由得双眼发湿：小小的三抽桌上，摆满了黄灿灿的野梨儿，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山果儿，热乎乎的山鸽子蛋，散发着扑鼻馨香的映山红……

　　雪花儿纷纷扬扬飘荡了下来，漫山遍野一片雪白。门帘掀处，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位“白雪仙子”走进屋来。“小刘呀，这都是你爱吃的东北家乡菜——松蘑炖肉、干煸四季豆，趁热吃……”刘妍定睛一看，“白胡子老头”是仓库的赵东方协理员，“白雪仙子”是他临时来队的爱人。嫂子抖掉一身雪花儿，放下手中的提篮，把里面的几盘香味四溢的菜端了出来……

　　刘妍的泪水一下溢出来了。听人说，赵东方入伍后在这穷山沟里24年不挪窝，山里的水含氟多，喝久了，牙黄了，头秃了，声哑了，一个活生生的小伙子变成了老头儿。心脏病、高血压等疾病一股脑儿缠上了他。但是，他恋上了这座大山，爱上了这座仓库。他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数不清的荣誉挂满了部队会议室的墙壁，“伏牛山孺子牛”的美誉也落到了他的身上。在上级为他举办的事迹报告会上，他的一句话让大家铭记在心：“守大山就是守江山，爱库房就是爱国防，为了我们的部队更加强大，我愿在这儿守一辈子大山……”

　　家书抵万金。爸爸的来信飞到了案头，熟悉的字迹句句叩动着她的心弦：“妍儿，如果你想家了，怕苦了，只盼你做两件事：一，看看你小时候‘抓周’时的子弹壳，它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勇气和动力；二，想想爸爸身上的16处伤痕，它会激活你军人家庭的绿色基因……”

　　一股热浪涌上胸腔。刘妍清楚地记得，爸爸一入伍就在通信兵部队摸爬滚打，训练时不小心从十多米的电线杆上摔下来，全身受伤16处，浑身打满了石膏绷带，是部队把他从死神身边拉了回来。“妍儿，咱东北老家有几句俗话：没人爬山只为爬到山腰；船停在港湾里最安全，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眼下，你的环境虽然艰苦点，但为了心中那片远方，相信你能奋力登攀，乘风破浪，到达胜利的彼岸！”

　　3

　　连绵起伏的伏牛山脉远看酷似大海中的波浪，刘妍的人生小船在波谷浪尖间颠簸前行，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航迹：整整一个季节，她把库区堆积如山的资料归纳分类，建成了档案室；把密密麻麻、令人头疼的器材代码整理成数据库，结束了仓库手工记账的历史；定期开办计算机知识、写作知识讲授课，为官兵通往知识殿堂铺路搭桥……

　　“咱姐，是个不折不扣的‘东北女汉子’！”年轻战士都这样夸她。

　　姐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让他们折服，细腻温婉的情感世界更让他们感到温暖。

　　20多个人的军营，掖在大山的腰眼里，楔在大山的皱褶里，站在营门口望望，眼里是望不尽的层峦叠嶂，耳畔是听不完的松涛轰鸣。单调、乏味、荒僻……紧紧攫住了每名官兵的思绪。

　　这是一片喊渴的土地。刘妍的到来，使焦渴的土地氤氲着一片湿漉漉的芬芳。她心头缠绕的是自己来仓库后战士们一些让人注目的表现——据说以前唱歌时大家都无精打采的，现在大家的底气都足了起来，饭前一支歌，不足20人的队伍歌儿吼得让刘妍耳膜发胀；刘妍去伙房帮厨，一向刀工娴熟的副班长突然就切了手；仓库的局域网近日火了起来，作词赋诗者有之，抨击社会时弊、抒发个人感慨者有之。也有的内容针对刘妍而来：“姐，清一色的绿色单调乏味，你能不能在双休日穿上风采迷人的裙子，让青春的色彩在山区飘扬？”“姐，多么希望您在这儿扎根发芽，千万不要做半途而废的折翼天使。”看到这些留言，刘妍缄默了。

　　正处于青春迷茫期的战士们，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想象，置身于这荒山僻壤的军营，思想的落差之大可想而知，各种心思，朝阳的、背阴的，全部敞了开来；各种行动，公开的、隐秘的，全部显露出来。面对这些，作为战友，作为姐姐，该如何去做？她叩开了仓库领导的房门。

　　两天后，俱乐部的“青春驿站”讲座开课了。作为主讲，刘妍的发言别开生面，寓意深远，声声叩响大家的心弦：“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一个远方，一生下来就开始了寻找，挫折、彷徨、磕磕绊绊……为了走得更远，我们随身背一口知识的水井，揣一些梦想的盘缠，朝着心中的远方永不止步……”战士们为刘妍的口才折服，更在她讲述的意境中沉思。

　　纷乱的思绪一旦被凝聚在一起，刘妍又适时举办了文化课程补习班，以迎接一年一度的军队高考。“磨刀不误砍柴工，器利何惧荆棘硬。学识不嫌多，手艺不压身。即使你不高考，学点文化知识也是用处多多！”大家都记住了刘妍在开班动员会上的讲话。

　　办一张报纸丰富大家的业余文化生活，是刘妍久有的心愿。在领导的支持下，这年春季，一张飘弥着油墨清香的《鹿鸣风采报》呈现在大家面前。“军旅写真”“士兵心语”“军营感悟”“我的一段情”……众多大家喜闻乐见的小栏目，把山沟沟的世界扩展得宽广无垠。

　　4

　　二期士官董啸眉头皱得紧紧的，老家女友的一封吹灯信，令他眼前日月无光，一片阴霾。

　　春冰薄，爱情更薄。这是董啸心中的感慨。当他把这一感慨说给刘妍听的时候，刘妍笑了：“当初我也曾有类似的感受……”董啸心里忽地一沉：矬人面前不说矮话，自己不该提这个话题啊！就在董啸愣神的当儿，刘妍打破了沉默：“男女感情，处理好了，是柔媚温暖的春风，是开满鲜花的幽径；处理不好，是一片令人黯然伤神的泥沼——我也刚从这片泥沼中趟出来，但是，我看到了岸边金色的阳光！”

　　对于刘妍姐的情感之殇，大家既理解，更佩服。刘妍重提此事，董啸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不是个滋味儿。感动？喟叹？沉思？同感？是，又都不是，这令董啸无以言表。

　　董啸心头压上一份失恋的重轭，变成了一个“闷葫芦”。刘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仓库有一个传统，每月每季，都要组织一次“微晚会”。刘妍来后，“微晚会”搞得更加有声有色。对，就让他学着做主持！

　　刘妍决定对这棵好苗子施以肥料与修剪。她先是借去市里的空儿，买来有关书籍，又根据自己在军校做主持人的经验、体会，详细地给董啸制作了一份练习提纲。随着刘妍的言传身教，一串清朗铿锵的话音从董啸嘴里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日子，仓库接连举办几次晚会：庆八一、迎国庆、接新兵……董啸都主持得有声有色，赢得一阵阵掌声，官兵们风趣地称他为“库嘴”。

　　刘妍趁热打铁，从主持人常常遇到的话流断档到平时积累个人语库的重要，从与官兵对话的话脉分析到口语修辞的动态语境。刘妍讲得生动，讲得通俗。听得董啸直嚷：“慢点，我记下来……”

　　听着听着，董啸双眼便不由得湿润起来。泪眼朦胧中，他感到眼前的刘妍简直就是一尊女神，心中酝酿已久的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今年6月是刘妍姐来仓库的第10个年头，六十一甲子，10年为一秩，他与几位战友商量好了，为扎根山沟10年整的刘妍姐举办一场纪念会，主持词他都想好了，就这么写：“10年，刘妍姐每天站在哨所，送走月亮，迎来太阳；每晚伏在灯下，刻下前行的足迹，描绘未来的战场。她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个远方，越走，越近……”

　　仓小宝插图

(来源:中国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