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网专稿:2014年的一天,当中国海军372潜艇缓缓驶入某军港码头时,面对前来迎接的领导和思念已久的妻儿,艇长易辉却转过身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黑黝黝的舰桥。
他两腮的肌肉在颤抖,肩膀不停地耸动。他不想让自己的家属看到呼之欲出的泪珠,更不想让全艇官兵看到一艇之长居然在这个时候哭起了鼻子。
作为一个入伍20多年、曾经多次远航的老潜艇兵,码头上的迎来送往,易辉见得次数太多了。思念、牵挂、担忧……每一次返航回家,都是五味杂陈、心绪难平,欢笑和泪水中夹杂着对妻儿的亏欠和愧疚。
但,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大海的一次颤动险些让全艇官兵永远长眠于3000多米深的海底。从“鬼门关口”走一遭的易辉,再次见到岸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无法继续保持一个共和国艇长的威严。
372潜艇到底发生了什么?艇上的官兵到底经历了什么?几乎没有一个官兵对家属详细讲过那段生死经历。死缠烂打之下,有的官兵会说,想想马航370航班那些悲痛欲绝的家属,如果我们没回来,那就是真实写照。
372潜艇执行的是一次实战化紧急拉动和战备远航训练任务:只规定了时间和目的地,来无影,去无踪。
家与国的取舍
令很多家属不曾想到的是,一趟跨越千里的探亲旅程,却始终未能和心爱的丈夫谋面。她们不知道爱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留下的就是一句话:“我走了。”
372潜艇即将执行的是一次不打招呼、不清楚情况下的紧急拉动任务。在372潜艇所在支队支队长王红理的指挥下,官兵在较短时间内即将雷弹、物资、油水以及常备物品装载上艇,驶出雾气缭绕的军港。
这样的紧急拉动,372潜艇官兵并不陌生。作为中国海军重要的作战力量,保证“一声令下,即可出征”是基础。
王红理说,“这也是一种紧贴实战的模式,真正打起仗来,就应该是这样,因为敌人不会给我们充裕的准备时间。”
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不管是90后的新兵,还是48岁的王红理,这次远航,注定将在岁月的长河中永生难忘。
生与死的考验
一天凌晨,372潜艇政委张学东的儿子张家元做了一个梦:上完电子琴课回家的路上突然跌入了大海,挣扎许久,一根绳子如救命稻草,把自己拉了上来。
或许是父子之间的心灵感应,也就在此时,张学东和372潜艇正坠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深渊,不过,他们没有触手可及的救命稻草,危难之中,依仗的是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智慧和果敢。
午夜时分,正在水下进行大深度潜航的372潜艇,深度计的指针犹如跑了弦的钟表,一个劲儿往下掉。
在潜艇的专业术语中,372潜艇遇到一种叫“掉深”的险情——由于海水密度的突然降低,浮力减小,潜艇会突然下沉。“按照常理来说,遇到掉深几米,甚至十几米都很正常,进行一些简单的操作,就可以保证潜艇安全。”王红理解释说。
按照预案,正在值更的指挥员、372潜艇所在支队副参谋长刘涛迅即下达了增速、补充均衡、吹出中组压载水舱等一系列可以使潜艇上浮的指令。
动作做完之后,局势没有改观。潜艇仍然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牵掣,拉入深渊。
“这不是简单的掉深,而是遇到了海流断崖。”王红理事后分析称,“海水密度的急剧降低造成了潜艇的急速下沉,就像行驶的汽车,遇到的不是台阶,而是悬崖。”
深度计的指针仍然不断下降,没有一丝停下来的征兆。舵信副班长成云朝已经能感觉到后背冒起了一阵阵冷汗,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50多年前,外军一艘潜艇在进行潜水试验时,突然沉入2300米的海底,100多名艇员丧生。事后有分析称,这艘潜艇极有可能遭遇了水下断崖。
外国同行的悲剧似乎又要发生了。刘涛试图将潜艇动力从航速较慢的经济航行电机切换至主电机,争取以更大的航速挣脱。“砰!”的一声巨响,官兵们最怕遇到的事情发生了:主机舱进水,主电机停车。官兵们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响起了:“损管警报!”
这对于不断掉深的372潜艇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不断涌进的海水将加剧潜艇的下沉速度。
为了防止水势蔓延,身处主机舱的三名官兵封闭了水密门。已经接管指挥权的王红理用通信设备联系主机舱,尽管两边都是声嘶力竭的呼喊,但仍然盖不过喷涌而出的水流声。
在进水情况不明的情况下,王红理采取了最后一项还能够使潜艇浮上来的措施:吹出所有水柜——即用高压气把潜艇所有水柜的水快速排出去,使潜艇储备浮力得到迅速恢复,以最快的速度上浮至水面。
最后的绝招似乎仍然没有派上用场。深度计的数值仍然嗒嗒地跑,就像一块儿秒表,在为死亡倒计时。
372潜艇的下方是深达3000多米的海底。如果继续以这样的速度沉下去,用不了几分钟,潜艇将达到极限深度,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裂缝、漏水、变形……最后会被海水挤压成一个瘪球。
人事已尽,全听天命。“有那么两三秒内,我觉得今天可能就要葬在这个地方了。”王红理回忆说。
此时的张学东,脑海里浮现出了儿子的身影,一个个熟悉的画面浮过,“可能再也不能听儿子弹电子琴了。”
水与火的威胁
与指挥舱的人相比,主机舱的三名官兵看不到那预示着死亡的深度表。但他们面临着更加直观、更加接近死亡的威胁——不断涌入的海水。
按照潜艇损管规定,关闭连接另外两舱的水密门的那一刻,三人就“自绝”于其他官兵之外了。也就是说,若海水依旧喷涌不止,即便潜艇最终成功上浮转危为安,他们也将溺水身亡。
听不清指挥员下达的指令,更不了解潜艇正处于危险的边缘,尽管潜艇部队俗称“百人一杆枪”,但这一刻,这是一场属于三个人的战斗。
一声巨响过后,暴起的海水最先喷到轮机兵朱召伟的脸上。“就像沙粒打在脸上一样。”海水在数十个大气压的作用下形成一股铺天盖地的水雾,向四面喷射。若在陆地上,这样的压力可以将水喷到上百米高的大楼。
此时的主机舱犹如桑拿室,白茫茫的一片,本就狭小的舱室内几乎寸步难行,视距接近为零。
位于舱底的朱召伟,距离出水点最近。顶着高压水柱,他用手一点点地摸索着管路,直到找到控制管路的阀门,紧紧锁死。
“那一刻完全凭借肌肉的记忆和人下意识的动作。”朱召伟说。
电工技师陈祖军的处理更为关键。就在舱室进水前,他正在执行指挥员的命令,启动主电机航行。
进水的一刹那,关掉刚刚启动的主电机,是陈祖军的第一反应。一旦主电机失守,那将带来及其可怕的后果:电源短路将会造成全艇断电,本就在一团漆黑的深海中,全艇官兵将被无尽的黑暗笼罩。更为可怕的是,电源短路还将可能造成火灾,引发爆炸,也许还未等到水压的扭曲,他们就将被火魔吞噬。
空调、通风机、冷却机……陈祖军在几十秒内,在看不清任何按钮的情况下,凭着记忆把能够关掉的辅助电气设备统统关掉。这位已经服役19年的老潜艇兵,对于舱室熟悉得就像家里一样。
“可以这么讲,假如艇内没有照明,或者蒙着我的眼睛,我依然可以操纵设备,不会有磕磕绊绊。”陈祖军说。
正在主机舱休更的电工班长毛雪刚,听到管路崩裂的巨响声,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冲入一片水雾之中。
人在绝境下到底能发挥多大的潜能,谁也不知道。一两分钟的时间内,毛雪刚上上下下关闭了40多个阀门。“这要是在平时,简直不可想象。”
没有事先的分工,也没有现场沟通交流,三个在一起共事多年的老兵,就这样如机器流水线般担负起各自的职责。
他们没有时间考虑生死,因为一点迟疑,一次误操作,或许都将对372潜艇铸成大祸。
进与退的抉择
就在主机舱的三位老兵陷入与海水的决斗之时,372潜艇的深度计缓缓停住了。
一切关于死亡的遐想戛然而止,指挥舱内死一般寂静,7、8双眼睛死死盯着深度计。“当时就感觉有希望了。”王红理说,“因为潜艇是动态的平衡,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如果不掉了,那就是要往上升了。”
漫长的十几秒钟等待之后,正如王红理所料,急速下沉3分钟后,潜艇开始慢慢上浮了。
此时,大家的心依然绷得紧紧的。因为后部主机舱进水,造成潜艇大幅度尾倾,所有的人员依靠着身边的设备才勉强站立,到处散落的物品使潜艇内一片狼藉。
“随着上浮的速度越来越快,将会出现两个风险。”王红理分析说,“这是一片商船密集的海域,浮出水面时可能会与商船底部相撞,发生事故;此外,由于上浮速度过快,有一定倾覆的危险。”
经过声纳兵的搜寻,372潜艇上方海域平静,并无其他商船。
向艇艏压水,向艇艉主压载水舱供气,在越来越快的上浮过程中,王红理力图调整潜艇的姿态。
狭小的指挥舱内,官兵们紧紧抓住固定在舱内的一切物品,没有人敢喘一口粗气,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尽管都面临死亡的威胁,但向下沉和向上浮是全然不同的感觉。“毕竟是向着希望去的嘛,屏住呼吸是准备迎接胜利的喜悦。”张学东说。
372潜艇上浮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犹如一条鲸鱼,潜艇的前半个身子率先冲出水面,又重重地砸向了海面。
一阵剧烈的震荡和横摇之后,潜艇稳稳地停住了。静默了片刻,王红理冲向了主机舱。
“到底进了多少水?三个人有没有出现伤亡?浮出水面后,这是我最担心的事。”王红理回忆说。
平衡好舱内的气压,打开主机舱的水密门,一股夹杂着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雾气渐渐消散,艇壁上到处都是飞溅的小水珠,三名官兵就像落汤鸡,浑身汗水、海水,呆呆地站在那里。
事后经过测算,主机舱涌进了舱室体积一半的海水。
应急浮起后的372潜艇,失去动力,潜航能力和生存能力受限。“只有经济航行电机能够恢复,主机舱由于进水,主电机无法修复,大量设备绝缘电网为零,根本不敢用。”
是申请返航、等待后方救援,还是继续执行任务?“这又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王红理说,“任务时间还很长,情况复杂,充满变数。”
不管情况如何,迅速化解眼前的危机是最主要的。全艇官兵在50多度的高温下连续奋战,一遍遍地用抹布擦干设备上的海水,再用酒精反复清洁设备里密密麻麻的管路。
为了恢复排水管路的畅通,舱段兵邹晓波连续6次潜入淹没在海水中、混杂着油污和杂物的主机舱底。“呛了几口油和海水的混合物,让人恶心得直想吐。但在那种情况下,什么都顾不上了。”邹晓波说。
“面对着一丝希望,每一个人都会发挥最大的潜能。”王红理说。
经过一昼夜的抢修,并对各个舱室人员思想摸底之后,在第二天召开的临时党委会上,王红理决定:克服一切困难,继续完成任务。
“这不是一个拍着脑门下的决定。”王红理说,“这是建立在对人员素质、精神状态的掌握,当时装备性能的了解,以及综合分析任务的形势等多方面因素,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下的决心。”
成与败的思考
372潜艇摆脱了多批次外军舰机的跟踪监视和围追堵截,顺利完成任务返回军港之后,王红理一直在反思。
这是王红理入伍近30年来,遭遇过的最危险的突发情况。关系到数十人的生命和价格昂贵的装备,回来以后,他已经数不清进行了多少次复盘、总结和汇报。
“在平时训练中如果遇到掉深,我们会立即转换主电机航行向上浮起,实在不行可以供气浮起。”王红理分析说。
而随着掉深的速度、深度不断增加,尤其是当主机舱突发进水情况后,现实已经不是暴露与否的问题,而是生与死的问题。
在突遇掉深、又遭主机舱进水的厄运下,三名身处主机舱的官兵的决断,显得极为关键。“三个人临危不惧,各司其责,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各自的使命,表现出极强的心理素质。”王红理说。
其实,在危急时刻,三个老兵完全依靠平日的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完成动作。“命都要没有了,哪还有功夫想别的?”陈祖军回忆说。
现在回头想想,王红理依然感到后怕,“面对死亡的威胁,动作稍微有些延迟、疏漏,那全艇的人可能都不会幸免。”王红理说,他们的实际行动,是372潜艇、乃至全支队日常学习和训练的反映。”
其实,就在关闭水密门的那一刻,三个人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在日常的损管训练中,他们明白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但这就是潜艇,局部必须服从整体,以局部的代价,甚至是整个舱室的代价,换取大多数人乃至整个潜艇的生存。”陈祖军说。
在全艇人员看来,最高指挥员王红理在主机舱进水后立刻下达的“向所有水柜供气”命令也很关键。这是能够使潜艇上浮的最后砝码。如果有一分钟的犹豫,潜艇下沉的惯性将永不可逆。
按常理讲,刚刚从“鬼门关”走一遭、精神高度紧张的全艇官兵,在上浮之后的精神、体力是完全懈怠的。但深知严重后果的王红理立刻动员全艇官兵抢修装备,并在初步恢复航行能力的情况下继续完成任务,反映出了一名指挥员的果敢和睿智。
“372潜艇官兵对于险情的处置,完全可以写入教案,进入课堂,成为海军潜艇部队一笔宝贵的财富。”海军潜艇学院院长支天龙说,“这是一个中国海军乃至世界海军史上的奇迹。”
(来源: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