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1年那會兒,我是8401掃雷艦的槍炮班長。一天,我剛從海上掃雷訓練靠上龍門軍港,一位約摸50多歲的海軍首長跟艦長說,要調我到龍門水警區政治部文化科當文化干事。我感到很突然,艦長卻拍著我的肩膀說:“來接你的是政治部李全旺主任,你小子發表在報刊上的那些詩歌小說,他都收集到了﹔你在《廣西文學》發表的散文,李主任在上面都畫了杠杠。”
“是嗎,李主任怎麼知道我?”
“誰不知道李主任是伯樂,他重視人才!”
龍門,是一座半島,像一個蜿蜒的海蚌若隱若現在廣西北部灣海域,半島的馬尾鬆和相思樹交織在一起,綠叢林裡點綴著猩紅的相思豆,成了海岸線海軍部隊的一道風景。龍門海水深藍,洶涌潛藏在暗處,充滿了驚心動魄。午后,海風輕輕吹來,李主任拉著我坐在他身邊,從一個舊皮夾裡掏出一摞報紙和文學刊物,笑瞇瞇地說:“你發表的作品,我都留下了。”
我正激動著,想不到李主任用純正的口音朗讀起我的詩《夜航》:滿天的星星請別眨眼,軍艦巡邏不忍打擾了你﹔海空飄動的雲兒請別躲,艦舷耕耘的浪花捎給你,那是水兵寫給母親的夜話……
按說提升調動,由干部科辦理就行,李主任親自登艦,手拉著手把我接上軍港,仿佛一位長者領著我走向遠方。
到文化科不久,李主任就讓我和他一起去海防的羅華山觀通站。一大早,我領了文化器材,就和宣傳干事李湘東、教育干事何明富一起上了一輛老式的北京吉普車。通往高山崎嶇的黃土路,盤旋在山崖之間,遇上暴雨經常發生塌方。一路上的顛簸,我們這些年輕人都有些吃不消,李主任卻精神十足,不時提醒司機要拐彎,要過淺灘。對每一條道路,他都了如指掌。
何明富小聲對我說:“羅華山常年在霧裡,又是海拔最高的觀通雷達站,李主任每年都要去蹲點幾十天。”
我從老同志那裡知道,李主任是從川島陸軍轉到海軍的,從陸地到海上都打過仗,腿上還受過傷,是有戰功的首長。平時他沒有一點首長的架子,說話總是面帶笑容。途中,我犯起困來,吉普車在拐彎快到哨所時,外車輪下的路基突然塌了,吉普車朝山下翻了3圈,我被驚嚇得睜大了眼睛,幸虧吉普車被山坡一塊巨石擋住,才沒有翻下山底。當我驚慌地從車裡往外爬出時,李主任從坡上站起來趕緊來拉我,帶著安慰的口氣說:“沒事的,咱們不是好好的嘛!先到雷達站,別誤了工作!”
2 跟在李主任身后往山上走,我發覺他的軍褲剮破了,胳膊肘磨出了血,一條腿還瘸著。到雷達觀通站的時候,出現了難得的太陽,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徑直跑向戰士宿舍,大聲喊道:“大家都趕快把被子衣服拿出來晒晒!”
話音剛落,20多個官兵都忙活起來,在半個籃球場上拉起繩子,把被子和衣服都展開搭上,一股潮濕的氣味頓時飄去。這時,一戰士驚叫著,潮濕的被子裡躥出一條蛇,看上去有一米多長,昂著頭隨時要攻擊人。“不要怕,我來!”李主任輕輕地走過去,看准了時機,一隻手迅速地抓住蛇的尾巴,把蛇放生了……
晚飯過后,我們找不到李主任了,站長說:“我知道他在哪兒,這會兒肯定在給戰士床鋪去濕呢!”
我們幾個趕過去,隻見李主任正在一個戰士床邊加熱床墊,有說有笑地拉著家常,那模樣就像一個慈祥的父親。
我摸了摸,剛用電熱毯暖過的床鋪熱乎乎的。站長說,部隊沒有條件配發,是李主任自己花錢為雷達站購買的,每次上山,他都會帶上電熱毯。他一個師級領導,說起來你都不相信,有個城市兵戰備值班兩天,衣服脫下來沒來得及洗,結果發現他的臟衣服被洗干淨疊好放在了床前,沒想到給他洗衣服的是李主任。
聽著站長的話,我暗暗內疚,就在上山的第二天,我沖完澡把內衣丟在臉盆裡,不想李主任看到后端起盆子就洗起來,笑著說:“我幫你洗吧,你抓緊時間多接觸接觸戰士,寫些反映軍營生活的詩歌散文。”那些帶汗味的內衣,連我父親都沒給我洗過。看著他彎腰洗衣服的情景,我心裡涌動著一股暖流。
那些天裡,我總想為雷達站寫點什麼,提起筆在虛擬中思忖,撕了不少稿紙。一天早晨,雲霧密布,能見度極差,靜聽仿佛有沙沙的聲響。我走近一塊巨石旁,隻見李主任穿著那件帶洞的老頭衫,正帶領兩戰士抬小碎石填路基,李湘東和何明富也在挑土,站長彎腰砌著石頭,還不時地用木杠拍打,我馬上加入進去,幫助運石塊。李主任和戰士邊打路基,邊起頭喊起號子,那熱烈的氣氛頓時化開層層雲霧,讓我看到了一個可親可敬的政治部主任。
那些年,李主任有意識帶我隨軍艦出海,下連鍛煉,風風雨雨經歷了磨練。有一回,他帶我到白龍尾最前哨所檢查戰備,一路上反復提醒我手槍隨身帶,睡覺要睜一隻眼。我們住在一間有4個床位的招待房,靠近窗外是海灘懸崖,他很有經驗地把4個床的蚊帳全放下,正對窗口的那個床邊放著膠鞋,他讓我睡在最裡面那個床鋪。到了下半夜我才知道,李主任一直沒睡,和戰士在哨所海岸站崗。
拂曉時分,傳來一陣槍聲,我拿起槍沖出去,隻見李主任滿身海水從崖岸走上來,平靜地對我說:“來了兩個‘水鬼’想炸雷達,被我們抓住了。”
后來,我從官兵那裡知道,下半夜,李主任帶著戰士到岸邊夜巡,潛伏在礁石背后,發現“海鬼”潛到岸邊,剛要卸下氧氣瓶,就被李主任追到海邊包圍了。
李主任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這裡是南海前線,寫作品一定要熟悉生活。”我記住了他的話,也被他做人的純朴深深打動。那些日子,我寫出了《霧之聲》《帶咸味的蜜月》《諜海潮》等反映龍門海軍生活的散文和小說,其間,總有一個身影拿著報紙在燈下閱讀,露出寬厚的笑容。那笑容給了我一生的動力。
3 1984年我離開龍門,調到海軍文化部,這時的李主任已離休進了廣州基地干休所。離開時,我沒有能見到他,臨行前的那個晚上,我站在龍門山坡上,久久地回望軍港,回望那座政治部辦公樓,心裡充滿了留戀。
多年過去,我一直慶幸在軍旅的重要關口遇上了一位好領導。有一年我釆訪途經廣州,想去看望老首長,昔日的戰友告訴我,老主任去世了。我驚愕不已,一行苦澀的淚珠滴落下來。我准備了一肚子話要向老主任說﹔我帶上了一摞出版的書,要回報老主任﹔我買了他最愛喝的老白干,要和老主任聊個通宵……
(來源:中國軍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