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逾古稀,特別容易懷舊。今日又經過鬆柏成蔭的花園小道,漫步之中品嚼人生滋味,又激起我對一位前輩的追思,心中久久難以平復,回到家中提筆記下些許文字,聊表對我一生影響至深的彭德懷元帥的衷情。
我們一家與彭伯伯的結識緣於我的父親陳毅安。紅軍時期家父是彭伯伯的部將,在攻打長沙戰斗中不幸犧牲殉國。彼時,父親同母親新婚不久,當時我尚在母親腹中。彭伯伯對烈士遺孀和遺孤非常照顧,此后我母親一直斷斷續續與他老人家保持著聯系。記得那是1954年,母親已由湖南調到北京工作,在一個冬日的早晨,彭伯伯派他的秘書到我家裡,邀請母親和我同去他在中南海的住所做客。此時彭伯伯已是中央軍委副主席,汽車徑直開到了彭伯伯的住所門口,一下車,就見到彭伯伯和他的夫人浦安修同志走上前來迎接,彭伯伯身著青色呢子中山服,腳上穿一雙老式棉鞋,看起來是那樣的和藹可親,特別是他帶著夫人主動出來迎接我們,讓我們很是感動。隨后我就陪母親到了客廳,母親和彭伯伯聊了一些關於我父親陳毅安的事,不知不覺已近中午,母親起身感謝彭伯伯對我們一家一直以來的關心照顧,然后打算回家,然而彭伯伯卻執意留我們吃飯。中午的飯菜很簡單,想不到開國元勛的生活是這樣的朴素,這真在我們意料之外。聽彭伯伯說,這是從食堂打來的大鍋飯,沒有開小灶。飯后,彭伯伯和母親說了很多當年和父親一起打仗的事情,因為我對這段歷史知之不多,且急於深入地了解父親是什麼樣的人,都一一用筆記了下來。那天離開的時候,彭伯伯又親自出來送我們,還邀我們經常去他那裡做客。
1959年廬山會議后,彭伯伯從中南海移居北京西郊挂甲屯吳家花園,由於脫離了工作崗位,加之與外界隔離,因此那段時間彭伯伯一直賦閑在家,看望他最多的就是曾經與他出生入死的烈士的后代。尤其是在1959年以后,我們家基本上是每月去一次,剛開始到彭伯伯家裡時,警衛和工作人員詢問得很詳細,還打電話到我單位進行核實,后來走動得頻繁了,問得就少了些,只是在門口做個登記。每當我們到彭伯伯家都會給他寂寞的小院帶來歡笑,一般我們都是上午去,然后在彭伯伯家吃了午飯和晚飯才離開,走的時候彭伯伯都親自打著手電筒把我們送到公交車站。那個年月各家都很窮,能吃上一頓帶葷腥的飽飯就跟過年似的,時間長了,炊事員就有些犯難,因為本來只是保障彭伯伯一個人吃飯,但我們這些“窮親戚”經常去蹭飯,伙食費已經超出了標准。所以,每當我們到彭伯伯家的前一天他就開始忙活,燒鍋爐准備洗澡水,自掏腰包買菜買肉,親自下廚做飯菜,然后把自己下廚做的家常菜和保障他的“首長菜”一起擺上桌,招呼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配發給彭伯伯的水果他自己基本不吃,他都按照水果個頭大小平均分成幾份,統統送給我們,有次他夫人浦安修心疼他,就背著他從均分給各家的水果堆裡悄悄地在每份中留下兩個。
彭伯伯有著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念和黨性原則,非常關心人民群眾的疾苦,始終保持著勞動人民本色。在吳家花園那段時間,彭伯伯經常和身邊警衛人員一起開荒種地,自己種菜腌菜,他說自己原本就是農民子弟,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他對當時畝產萬斤的說法怎麼也不相信,就親自丈量平整了一分地,從播種、施肥、收割每一步都堅持精耕細作,還不時請教村裡農民,結果一年下來一分地才打了90斤糧食,為此他將此事報告給了中央。彭伯伯與村裡人關系處得也很好,哪家有個“紅白事”,他都欣然前往為其主持,哪家孩子上學了,他都花錢給買個書包,為了讓挂甲屯村民用上電燈,他自己特意預支了幾個月的工資,花了1500多元錢給村裡拉了一條電線,裝上電燈。好幾次我們去彭伯伯家,都看見他和村裡的農民們坐在一起聊家常,那些農民都像是剛從地裡干活回來,穿著系紅繩的“緬襠褲”,渾身沾滿了泥土,閑聊過程中還不時地把煙袋鍋往鞋底上磕磕,連我們這些晚輩看著都有些不習慣,可是彭伯伯從來都不在意這些,和農民們處得像親兄弟一樣。
彭伯伯非常喜歡我的兒子陳正烈,一直與他以“老同志”“小同志”相稱,當時彭伯伯的書架裡放著一對木雕書架,是越南國防部長武元甲大將贈給他的,彭伯伯很是珍惜,始終留在身邊。小家伙第一次到彭伯伯家裡就喜歡上它,此后經常拿這對書架玩耍,彭伯伯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位。一直到彭伯伯調到成都擔任“三線”副總指揮走之前,才叮囑警衛參謀把這對書架作為禮物送給正烈,勉勵他好好讀書,長大多為國家做貢獻。至今,我們家始終保存著這份珍貴的禮物,作為對彭伯伯深厚感情的寄托。彭伯伯知道“小同志”嘴饞,就讓警衛參謀景希珍騎著摩托車從海澱菜市場花5角錢買來兩斤小黃魚,自己燒火熱油炸小魚。小家伙一聞到魚腥味就跑過去,圍在鍋台邊眼巴巴地瞅著黃燦燦的小魚,彭伯伯就把剛炸好的一條小魚遞給他,小家伙也不怕燙一股腦全塞進嘴裡,伸出手便要,彭伯伯又遞給他一條,一條小魚還沒下肚伸手還想要,彭伯伯揮了揮手笑著說:“讓你這個‘小同志’嘗嘗生熟,喂飽你這個小饞虫大家就沒得吃了,等開飯大家一起吃吧。”每次看到我們這些烈士子弟狼吞虎咽的吃相,彭伯伯的臉上總是挂著慈祥的笑容,眼睛裡總閃爍著欣慰的目光。從平江起義上井岡到橫刀立馬走長征,從血雨腥風戰太行到縱橫馳騁大西北,從保家衛國赴朝鮮到廬山會上進忠言,一路揮斥方遒、披堅執銳、過關斬將,彭伯伯身邊犧牲倒下的戰友不計其數,如今彭伯伯竭盡所能地照顧我們這些烈士子弟,我想面對如此處境,做這些事情對彭伯伯內心來說也是一種安慰。
最后一次見彭伯伯,已是1965年的深秋,那時中央已決定派他到西南去領導“三線”建設,彭伯伯讓警衛參謀景希珍將所有的舊報紙賣掉,所得40元全部拿來請客,那天我和愛人有幸去給他老人家送行,表達了我們一家對他的祝賀。“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們一家無從打聽到彭伯伯的消息,直到1973年才從彭伯伯侄女彭梅魁處得知他的近況,母親便隔一段時間攢點錢,讓正烈買一些牛肉辣醬、果汁和茶葉,然后托彭梅魁、彭鋼捎給彭伯伯。1974年11月29日,彭伯伯不幸離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沒法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母親帶著我們一家人,在他逝世的301醫院門前馬路上徘徊良久,最后找了一處離停放他遺體最近的地方默哀。
徜徉在林間小道,感嘆歲月如梭,時過境遷。彭伯伯離開我們已經40多個春秋,如今回憶起與彭伯伯的點點滴滴,心頭仍然泛起他老人家和藹而又偉岸的形象,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回想我這一生,也算沒有辜負他老人家的心願,尤為欣慰的是兒子正烈,這個彭伯伯最為喜歡的“小同志”走上了和我父輩一樣的道路,從軍38年已從一名小戰士一步步成長為共和國將軍,正在盡心竭力地為黨和國家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這也算是告慰彭伯伯的在天之靈了。
(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