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網
人民網>>軍事

對話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支隊一級軍士長周軍生——

一位潛艇老兵的“深海之路”

2021年04月12日09:22 | 來源:解放軍報
小字號

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支隊一級軍士長周軍生(左二)和戰友在戰位上。周演成 攝

大洋深處練“耳功”。周演成 攝

路,可以很短。一艘潛艇長度大約百米,柴油機艙約佔總長的六分之一。短短距離,是他最常走的路。

路,可以很長。從18歲離開家鄉,當上人民海軍潛艇兵,到現在成長為一級軍士長,他走了28年。

這是看得見的路。在老兵心裡,其實還有著一條“看不見的路”——

“這些年,您都隨潛艇去過哪裡?”記者問。南部戰區海軍某潛艇支隊柴油機技師周軍生思索片刻,嘴裡蹦出兩個字:“深海。”

簡單的回答並不代表性格高冷。記者到訪,讓這位常年巡弋在深海的老班長有些不適應。

“就像走夜路的人,突然被燈光打在臉上。”周軍生始終覺得自己“很平凡”。

然而,就像紀錄片《藍色星球》呈現的那樣,再深的海裡都怒放著各種各樣獨特的生命:就算陽光達不到那裡,它們依然能依靠自身發出閃閃的光亮,讓海底世界絢麗多彩。

在記者眼裡,以周軍生為代表的潛艇兵就是這樣“獨特的生命”。他們悄無聲息、默默無聞,堅定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和使命,在平凡的崗位上演繹著別樣的精彩。

也許,把目光投向周軍生,收集這份來自深海的“光亮”,能讓我們更深地體會到人民海軍不斷破浪前行的動力源自何處,也能讓我們更加堅信——這條“平凡之路”,通向更遠的遠方。

“1號螺栓”情況正常

頭暈、胸悶,腦袋陣陣刺痛,這是記者置身於潛艇柴油機轟鳴聲中最直觀的感受。

打開百度搜索“噪音”,智能化的搜索引擎列出好幾頁“噪音作業對人體的危害”。同樣,當關鍵詞改成“高溫”,又跳出數十條。兩者疊加在一起,會是怎樣的煎熬?

熟悉潛艇的人都清楚,潛艇內部就像復雜的人體器官。成千上萬的儀器、設備、管路、閥件如細胞組織一樣有機分布,潛艇官兵就工作、生活在其間有限的“縫隙”裡。

周軍生負責柴油機艙,復雜的管路系統穿梭其中,中間過道僅容一人通過。這一狹小空間,就是周軍生的戰位。

記者下到潛艇時,官兵們正調試設備。見到記者,周軍生從設備縫隙裡爬出來。剛想和記者握手,他看到自己滿手都是油污,趕緊在衣服上擦了擦。

周軍生皮膚黝黑,頭頂已有絲絲白發,一笑,眼角的皺紋就聚成一朵花,看起來像個“小老頭”。艇上的官兵都親切地叫他“老軍”。

之所以叫“老軍”而不是“老周”,是因為大家覺得,這位肩上扛著一級軍士長軍銜的老兵,是位“真正的軍人”。

在周軍生眼裡,柴油機艙是潛艇的“心臟”,如果出了問題,系統失去動力,潛艇就得“趴窩”。這在作戰行動中往往是致命的。在柴油機旁守護了這麼多年,他就一句話:“不管咋干,保証潛艇在大海裡游個舒坦!”

怎麼個“舒坦”法?戰友們給記者講了兩件事——

某次演習之前,全艇緊張備航備潛,左柴油機某處突然火星四濺。周軍生立即卸掉載荷,斷開電源。經過緊張排查,他發現拇指粗的某閥件斷裂脫落。

一看表,離計劃出航時間隻剩2個小時。補不上這個缺,潛艇就動不了。周軍生趕緊定下修理方案,一邊安排班員找備件,一邊開始精准拆卸。備件一到,他們立馬開始回裝。一個半小時后,柴油機又“轟轟轟”地吼起來。最終,潛艇按計劃出航。

那年,潛艇執行戰備巡邏任務,柴油機突然停轉,潛艇內部變得異常安靜。正在休更的周軍生驚醒過來,抄起手電筒急匆匆鑽進艙底。原來,左柴油機某個裝備的專用螺栓斷裂。然而,艇上並沒有配此類備件。怎麼辦?全艇官兵都捏了一把汗。周軍生拿起銼刀,經過3個小時不停打磨,竟仿制出一個功能相似的螺栓!柴油機再次“歡唱”起來,老兵搓著手上的血泡,咧嘴笑了。

或親眼見証柴油機在老兵手中“起死回生”,或常常耳聞老兵的傳奇故事,年輕的潛艇兵們敬慕之余,都覺得周軍生“無所不能”。

但在軍醫王偉眼裡,老兵也有“軟肋”:每次出航前,周軍生都會悄悄找到他,給自己多備些緩解關節疼痛和神經衰弱的藥。

狹小的艙室,昏暗的燈光,高溫高濕的環境……柴油機艙裡,環境相當惡劣。

周軍生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干就是28年。

當年接收新艇時,周軍生負責梳理上報艙室設施設備情況。一位艇領導拍著老兵肩膀說:“別忘了把你自己統計上!你就是‘鉚’在咱柴油機艙的‘1號螺栓’。”

其實,上級也不是沒有提過,要給周軍生換個輕鬆一點的崗位。老兵笑著連連擺手:“請組織放心,‘1號螺栓’情況正常!”

軍生軍生,為軍而生

一個透明袋子,表面布滿灰塵。一沓泛黃的書信,紙張已經發硬。周軍生小心翼翼地從儲藏室的箱子裡,取出那些或卷邊或破損的信封。郵戳將一封封書信的時間清晰標定——1994年1月、2月、3月……

“這158封家書,都是剛入伍那幾年,爸媽寫來的。”周軍生邊說邊展開信紙。塵封的記憶就這樣被打開。

1975年,周軍生出生在江西宜春一個普通農民家庭。父親為了彌補自己沒能當兵的缺憾,給這個孩子取名“軍生”。

軍生還有個哥哥,名叫“兵生”。父親多麼希望,兄弟倆長大后去當兵,成為光榮的解放軍。

下地干活,上山砍柴,走十幾裡山路去上學……小時候的周軍生眼裡隻有大山,他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去到最遠最深的大海。

18歲,周軍生應征入伍,第一次走出大山。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正值人民海軍加速發展。那年,經過層層篩選,當地應征的新兵中隻有3名分配到海軍。周軍生各項指標完全符合,個人命運的曲線就這樣與軍隊發展的脈絡重合了。

神秘蔚藍的大海,對山裡娃的誘惑實在太大了。周軍生主動要求當潛艇兵,還選擇了最苦的柴油機專業。

曾經,年輕的周軍生習慣把自己在部隊的感受訴諸筆端,和父親母親分享進步的喜悅、失敗的惆悵、選擇的困惑。在電話尚未普及的年代,書信成了他們兩代人之間的情感載體。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記者不會相信,一個早已人生“不惑”的軍中漢子,還會如孩童般熱淚翻涌——

剛成為潛艇兵時,父親在信裡說:“部隊是個大學校,要好好在部隊長本事。圖舒服的話,到時候是個空架子,關鍵時候用不上。”

母親識字不多,信紙上歪歪扭扭寫著:“在保証身體健康的情況下好好努力,照顧好自己。”

時光流轉,見字如面﹔字裡行間,滿是溫暖。

周軍生說,每次遇到困難挫折,心中產生迷茫困惑,20多年前的那些信件依然能給自己力量和答案。

對潛艇部隊來說,出航就是出征,下潛就是戰斗,時時箭在弦上催生出官兵們強烈的憂患意識。作為柴油機班大拿,周軍生對多種型號潛艇柴油機都有深入研究。他帶領大家學理論、鑽艙底、爬管路、摸系統,沒日沒夜地訓,加班加點地練,除了吃飯睡覺,都在濕熱的艙室裡度過。

資料不足,教材缺乏,周軍生利用休息時間撰寫教案。如今,他參與編寫的《某型潛艇柴油機結構及系統》《某型潛艇柴油機專業實操注意事項》《某型潛艇機電設備維護保養規則》等均已納入潛艇專業教材。

憑著這股鑽勁韌勁,不到半年,周軍生帶著柴油機班完成了接裝任務,為新裝備第一時間形成戰斗力做出突出貢獻。

這些年,周軍生經歷了11次遠航、8次全訓、50余次重大演訓任務,“陪”了十幾任潛艇艇長。有他在,潛艇就“游得舒坦”。

艙段技師練仕才知道,其實周軍生家裡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妻子長年身體不好,兒子經常沒人照看。一次,孩子生病住院,誰知趕上周軍生參加一項重要任務。等忙完趕回去,他守著病床上熟睡的兒子,“啪嗒啪嗒”掉眼淚。

“軍生軍生,為軍而生。”多年過去,爸媽口中最常說的這句話,已經很少聽到。潛艇遠航時,周軍生回想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仍會忍不住問自己:“有沒有辜負爸媽給的這個名字?”

“干潛艇兵很苦,干潛艇柴油機兵更苦!如果不是真正熱愛這份事業,是干不長的。”時間可以檢驗一切。那個曾經被父親母親牽挂的少年郎,如今已成長為飽經滄桑的“兵王”。

2021年,周軍生46歲了。進入新的一年,周軍生很高興。元旦那天,他特地理了個發,還發了一條朋友圈:“2020年生命中來了兩個大大的驚喜,惟願2021年大家都能健康快樂!”

戰友們都知道,周軍生所說的這兩個“大大的驚喜”,一個是大兒子考上了大學,另一個是小兒子降生到世界。

周軍生說,自己其實有個“小私心”:這些年,自己對妻子和家庭的虧欠實在太多了,今生可能無法彌補。如果國家環境相對和平的話,兩個兒子一個參軍,另一個就多照顧照顧家。

長長的路,我們慢慢地走,認准了就不要回頭

在這方狹小的天地裡,周軍生一待就是17年。在他眼裡,這艘潛艇就像一位生死與共的戰友,見証了他軍旅生涯最難忘的經歷。

服役28年,周軍生經歷過多型不同的潛艇,但現在這艘艇無疑是最酷的——

那次任務中,潛艇突遇“水下斷崖”,開始急速下降。千鈞一發之際,主機艙一根管道破裂,海水呈噴射狀飛濺涌入。官兵們克服重重困難,經過180秒生死浮沉,最終成功處置“掉深”險情,並圓滿完成戰備遠航任務。那一次,他們創造了中國乃至世界潛艇史上的奇跡,受到軍委首長的高度贊揚。后來,他們榮立集體一等功,並被授予“踐行強軍目標模范艇”榮譽稱號。

驚心動魄的“生死3分鐘”讓這艘潛艇廣為人知,也為這艘艇上的官兵們帶來各種榮譽。不過,周軍生很平靜,“這麼多年來,我們經歷的狀況還有很多,榮譽就更多了。”

搏擊深海的人,亦如深海般沉穩。走進艇隊的榮譽室,一間40平方米的屋子擺滿各類錦旗、獎牌、獎杯,讓人目不暇接。不過,最讓記者感興趣的,是中央位置玻璃展櫃中的一面黨旗。

這面黨旗就是從經歷“掉深”險情的那次任務中帶回來的,上面還有周軍生的簽名。當時,官兵們剛從“鬼門關”闖出來,艇領導召集各艙室骨干,商議“就地返航,還是繼續執行任務”。

周軍生帶著骨干們當即表態:“我的艙室沒有問題,堅決完成任務!”於是,官兵們在潛艇上組織了一場“重溫入黨誓詞儀式”。面向黨旗,潛艇兵們“隨時准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的誓言鏗鏘有力。

完成任務凱旋后,海軍領導如此評價:“當時如果選擇返航也能拿3到4分,現在你們交出了一份出色答卷,完全可以打5+。”

“人活著,總要有點信仰。”周軍生說,自己講不出太多大道理。他隻知道,從走出大山到不斷奔赴大海,自己走得每一步都“有意義”,這就夠了。

如何找到“信仰”和“意義”,路獻超在師傅周軍生身上找到了答案。

路獻超是典型的北方漢子,皮膚黝黑、精瘦干練,說起話來字正腔圓。那次載入史冊的“掉深”險情發生時,正是他第一次參加遠航。

“潛艇不斷往下掉,海水也灌進來,艇體開始傾斜……”路獻超回憶首次遠航遇到的情況時說,當時自己腦子裡瞬間冒出了電影《泰坦尼克號》的畫面,“整個人都懵了”。

“不要慌!都動起來!”周軍生一聲大吼,把路獻超拉回現實。隨即,大家根據既定分工,一起把整個艙室的處置工作開展得井然有序。

有過這次經歷后,路獻超才理解,為什麼師傅在專業方面對大家那樣“苛刻”:平時,周軍生走進宿舍,會隨機提問大家,誰答不上來就會被“請”到艙室去。然后,周軍生會拿著系統圖和專業書,手把手地教他。

“百人同操一條艇,必須人人過得硬。”路獻超記得很清楚,周軍生常對他們說,潛艇上的每一個戰位都影響全局、關乎生死,平時多對大家嚴格一點,在危難時刻大家的生存幾率就大一點。

與同批的戰友相比,路獻超的年齡是最大的:當年大學畢業之后,路獻超選擇來當兵。

原先,路獻超想的是,像電視裡看到的那樣,穿著水兵服威風凜凜,駕駛軍艦去遠航。成為潛艇兵后,他發現,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眼裡看到的世界很單一,心裡裝的東西也更加純粹了。

追隨著師傅的足跡,路獻超在軍體素質和專業能力上不斷取得突破。如今,他已經挂上了四級軍士長軍銜,成為柴油機班新的班長。

柴油機崗位這麼苦,但還是后繼有人。這讓周軍生很欣慰。這些年,周軍生先后帶出50多名徒弟,分布在各個不同艇隊,最年長的那名也跟他一樣,當上了技師。經過他們的手,又有了更多的潛艇柴油機兵不斷走向深海。

2020年,路獻超因為工作出色榮立三等功。按照慣例,功臣的名字將被刻進艇隊榮譽室。書寫個人寄語時,他把師傅周軍生常念叨的一句話加了進去——

“長長的路,我們慢慢地走,認准了就不要回頭。”

(責編:陳羽、黃子娟)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