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表躺在玻璃盒子裡,表蓋打開。時間早已停止,顯示的,3點50分。我的表針指向的是4點20分。我不知道懷表是在哪一天的3點50分忽然停止了走動。我僅僅知道,我在2006年1月20日下午4點20分看到了這隻懷表,色澤暗黃,塵煙猶在。
懷表是王聲聰的。“王聲聰,海南文昌人,廣東陸軍速成學校畢業。黃埔軍校學生隊第一隊少校隊長。1925年5月在平定楊劉叛亂時犧牲,被追授陸軍上校。”王聲聰在戰場上必是戴了這塊懷表,這塊懷表必是飲用過硝煙,聞聽過槍炮。一個早上,或者夜晚,它被一個人長久注視,精心擦拭,在勻速的時間之河裡,再一次貼緊一個人的胸膛。我相信,那一刻,它是有著輕微的顫栗。盡管它所貼靠著的胸膛並沒有顫栗。它為將要見証的血和死而憂郁,它為即將到來的分和別而傷感。它伴他有多久?它是祖傳,抑或美人所贈,也許,僅僅只是他從街邊雜貨攤上花幾個子兒信手拈來。
王聲聰是個怎樣的人?沒有圖片,隻有那數十個字。數十個字,就是一個人的一生。如果不是那塊懷表,字也是沒有的了。那麼,我,一個少校軍官,在2006年1月20日下午4點20分,是斷然不會遇到王聲聰,一個少校隊長的。
“志強吾愛:前日寄你的相盒及錢,你都收到沒有?想你學校裡已經開學多久了,經濟方面你是如何的呢?我如有錢多就馬上寄你的,因為我們的學校,無論大小物件,都是歸公家發給的,我有錢也用不著。我們的學校分政治科、步兵科、特科,但是特科又分炮科、工兵科、經理科,同學有萬余人,中……”轉第二頁最后兩行(前面被第一頁蓋住)“不是從前的黃埔學校,這是新開辦的……來信寄廣東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特科大隊第三隊。”
信封去了一角,我想那個角上寫著:長沙。信封上見得著的字有(從右至左豎排)“馬王堆第一女子師范學校 李先生志強台啟 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緘”,“政治學校”的“校”字上邊有一個大大的,墨寫的“陳”字。行書,也草。姓陳,叫陳毅安。
“陳毅安,湖南湘陰人,黃埔四期生,中共黨員,1930年率部參加長沙戰役時犧牲。”我很想看到寫信的日期,最好還有鐘點。時間會給我想象的依據,比如陳毅安的心情和姿勢,比如是白晝的陽光裡,還是暗夜的燭光中。是否也是現時的這樣,黃昏已近,細雨如晦。什麼也沒有,信末的問候也沒有。也許還有第3頁,壓在底下或者散佚。
李志強。女子師范學校。是教師還是學生?她在多久之后得到他的噩耗,是否見著了他最后的面容,那些血,那些愛,那些恨。她將如何把剩下的每個日子過得像個日子,她獻出這封信的時候,是否再一次看到了他的音容。
一封信,兩個人,所有的細節都被刪除。所有的,都藏在時間深處,被日子掩埋。
(作者系國防科工局新聞處處長)
(來源: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