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連來了位女指導員

在向來被視為雄性世界的坦克連,哈薩克族姑娘馬和帕麗成為新疆軍區某師第一個會開坦克的女駕駛員。她所填補的多項空白,正在改變人們對女軍人的既有印象以及培養使用等思維定勢。(湯文元、唐超山、袁凱提供)
第一次把坦克開起來的時候,馬和帕麗覺得不足一平方米的駕駛艙就是她的全世界。那一刻,她創造了這支部隊的歷史——成為新疆軍區某師第一個會開坦克的女駕駛員。
這位哈薩克族姑娘,短發跟了她20年。
當年坐在大學課堂裡,馬和帕麗望著窗外經常光顧的一家奶茶店,夢想著畢業后盤下它,攢錢買輛寶馬,然后駕車周游世界……
如今,馬和帕麗成了坦克連的女指導員。駕駛戰車馳騁在戈壁灘上,成了整個團最吸睛的人。
夢想照進現實,可能並不是最初憧憬的樣子。然而別樣的軍旅奮斗青春,在馬和帕麗身上展現出截然不同的動人魅力。
“隻有一直奔跑,才能戰勝懦弱的自己”
2017年,馬和帕麗所在的新疆軍區某師裝甲團組織官兵按照新的軍事體育訓練大綱標准評級,她被評定為“特三”。全團隻有兩個人達到這個成績,另一個是團長聶望軍。
“你們一群男同志被一個女同志撂翻,害不害臊。”聶望軍把這句話當作一種鞭策,大會小會常挂在嘴邊。在充斥著血性和榮譽感的軍營,這就像一把烈火,瞬間點燃了小伙子們“捍衛”尊嚴的激情。
從此,馬和帕麗成了男兵們的“死敵”,也成了全團的焦點。
1991年,馬和帕麗出生在新疆昌吉市木壘縣。這座美麗的邊疆小城以沙漠和胡楊林聞名,生命在這裡呈現出了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絕望和不屈。
多年后回憶自己兒時的成長經歷,馬和帕麗很驕傲:“感覺自己就像胡楊傲立於沙漠中那樣,擊不倒也打不垮。”
10個月大時,馬和帕麗左腳小拇指指甲蓋出現大面積淤青,疼得在床上不停打滾哭鬧。父母急壞了,四處奔走尋醫,醫生診斷出馬和帕麗患有佝僂病、雞胸和敗血症。為了遏制病情,縣裡的醫院說必須鋸掉腿,市裡的醫生又說要鋸掉腳。父母不甘心,一路帶著孩子輾轉來到西安西京醫院,把她寄宿在親戚家治病。
此后的7年,當別的孩子們在無憂無慮地撒歡奔跑時,為了站起來,馬和帕麗不得不在孤獨和痛苦中度過。
治療佝僂病和雞胸需要做脊柱骨穿刺,由於幼小的身體太過柔軟,根本找不到脊柱,手術前馬和帕麗隻能把身體蜷成球狀。為了治好敗血症,馬和帕麗全身的血被換了兩遍。
“不知道痛不痛,也不想回憶。”馬和帕麗隻記得,每一次穿刺結束她都要虛弱很久。同班的小朋友好奇那是什麼滋味,她總是開朗地說:“就像電視裡動物冬眠蘇醒后那樣吧。”
8歲那年,帶著痊愈的身體和堅強不屈的性格,馬和帕麗回到父母身邊。這種性格此后被馬和帕麗帶到軍營。在挑戰面前,她始終用行動詮釋著“馬和帕麗”的內涵——哈薩克族傳說中一種永不衰敗的天山之花,代表堅強和永不放棄。
2013年夏天,馬和帕麗從西南民族大學畢業。拒絕按部就班的她,渴望挑戰全新的生活。昌吉州政府的一則征兵告示讓馬和帕麗找到了答案。
爬戰術是所有新兵都要過的第一個難關。馬和帕麗對鐵絲網有一種天生的畏懼,她害怕鐵絲把自己劃傷,潛意識裡感覺又被蜷成一團,“像小時候躺在病床上那樣”。
害怕帶來了抵觸情緒,馬和帕麗甚至嘗試過裝病逃避訓練,慢慢地她成了新兵連裡唯一沒有過關的戰士。失敗后的夜晚她躲在被窩裡,眼淚吧嗒吧嗒流下來。
這是馬和帕麗長大后第一次流淚。那一刻,她痛恨自己的懦弱。她明白,如果在軍旅生涯的起點自己站不起來,就將永遠倒下去。
當所有人覺得她已經放棄了的時候,馬和帕麗重新回到了鐵絲網下。盡管每爬一下,沒有指甲蓋保護的右腳小拇指與地面接觸時都會給她帶來鑽心的痛,但這一次馬和帕麗堅持了下來,她用優秀的成績撫平了內心的創傷。
順利完成起跑,馬和帕麗在接下來的所有訓練課目中與自己較勁。3個月的新訓結束后,她被評為“最佳新兵”。一年后,她以優異的成績被西安通信學院錄取,成為一名女學員。
“成長的路上,你只是一個孤獨的跑者,一路跑著一路享受著,堅強地活著,努力向前奔跑。”關於兒時經歷的磨難,馬和帕麗說,應該感謝的不是疾病,而是從不屈服的自己,她奉為圭臬的一句格言是:“隻有一直奔跑,才能戰勝懦弱的自己。”
軍營不相信眼淚,軟弱隻會承受比別人更多的痛苦
面對未知的挑戰,馬和帕麗選擇繼續向前。軍校課程結束后,她主動申請來到裝甲部隊,並走上了坦克駕駛崗位——全師的女性官兵從未征服過的高地。
坦克駕駛需要通過拉動操縱杆控制方向。高速行駛狀態下,難免遇到磕碰,她的身體屬於疤痕體質,一趟下來,大腿和胳膊已經是青一塊紫一塊。訓練剛起步,又出現了新的難題。全團展開實戰化訓練,要求駕駛員必須降窗駕駛,通過潛望鏡來判斷路況。第一次過限制路總共5個杆,“全壓扁了”。
沮喪的情緒壓抑著馬和帕麗突破自我的渴望,但她知道,軍營不相信眼淚,軟弱隻會承受比別人更多的痛苦。
馬和帕麗決定和自己“死磕”。她蜷縮在狹小的駕駛艙裡,忍受著長期的高溫環境和鐵屑灰塵,通過不斷調整身體的位置提高觀察路況的能力。每次訓練下來,她都要承受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鼻孔裡全是黑的,整個人感覺都廢了”。
一層血泡一層繭,馬和帕裡的雙手變得粗糙有力,駕駛技術日益精進。兩個月后,她以滿分成績完成了限制路駕駛課目,並通過駕駛員考試成為全師第一個女坦克車駕駛員。
對於一名軍人而言,想要立足軍營,不僅需要堅強的品格,更需要強烈的責任擔當。
那年,馬和帕麗還在通信連當排長。部隊到戈壁灘駐訓,一次午休時,排裡一名義務兵因為站哨時打瞌睡被團督導組通報批評。馬和帕麗沒有揪著這名戰士不放,她把全排集合起來,當著大伙兒的面放出狠話:“我們的人犯了錯,責任我來擔,我自罰站5天哨。”
沒人相信馬和帕麗真要完成“壯舉”,有人私下勸她“做做樣子得了”,她拒絕。之后的5天,從日出到日落,排裡的戰士什麼時候去看,她什麼時候都是筆直地挺著腰板兒。
從那以后,她是排裡腰杆最硬的人。起初戰士們聽到“我的人”心生畏怯,后來他們為她的敢作敢當爭先成為“她的人”。
在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的作戰部隊,扎進男人堆,馬和帕麗的更多挑戰來自生活。
2017年野外駐訓時全團隻有馬和帕麗一個女同志跟隊參加,連隊因缺少器材沒有為她專門開設女廁所。馬和帕麗“方便”時,必須先叫上一個男兵探路,確保沒人后再進去。男兵守在廁所外,有時碰到其他同志有“緊急情況”,廁所內外都尷尬極了。
2018年3月,馬和帕麗當上了坦克五連的指導員,查鋪是連隊主官每天夜裡的例行性工作。五連戰士田生雲說,因為當時還沒有完全入睡,他清楚地記得指導員至少給自己蓋過兩次被子。馬和帕麗對走進男兵宿舍沒什麼顧忌,唯一的困難是,“味兒實在太重了”。
在頒獎晚會的舞台上,戰士們看到了不同模樣的指導員
盡管適配性極強的性格和氣質為她融入坦克五連打下了基礎,但讓她迅速與官兵們拉近距離的,是她作為女性主官為連隊所帶來的不一樣的東西。
下士王英杰生病住院,馬和帕麗每天打電話問候病情,連吃藥睡覺都要小心叮囑。“感覺指導員無時無刻不在身邊。”王英杰說。連裡誰和誰鬧情緒了,誰有家長裡短的煩心事,馬和帕麗總是第一時間了如指掌。官兵們詫異,指導員難道有讀心術。她開玩笑說,或許是女人的第六感發揮了作用。
連隊俱樂部配置了互聯網教學系統,馬和帕麗喜歡把自己從網上收集來的精品文章投到大屏幕上與官兵分享,一些網絡熱詞迅速被官兵們拿來採用。休假離開部隊時,她會細心地給官兵們留些“家庭作業”,有時是看一部自己推薦的電影,有時是利用休息時間外出上街做一件好事。
因為女性的視角和心態差異,連隊政治教育也變得更加親密溫和。中士陳策俊舉了個例子:在一堂婚戀觀教育中,馬和帕麗告訴他們,男女初見,女孩子第一眼看的是男孩子的頭發,“這是女孩子的秘密,男指導員講不出來”。
上等兵董春澤是團裡樂隊的主唱,第一次在全團官兵面前演出時,為了給他捧場打氣,馬和帕麗拉著幾個戰友搶到最靠近舞台的位置,舉著熒光棒手舞足蹈地尖叫吶喊。“像極了我的小迷妹。”那一刻董春澤突然覺得,指導員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女人味,而是真誠。
2018年10月,馬和帕麗被評選為師裡的“鐵騎先鋒”。當精心裝扮的馬和帕麗走上頒獎晚會的舞台,視頻直播的另一頭,正襟危坐的官兵們突然變得喧鬧起來,原來官兵們看慣了她素顏的樣子,對化了妝的她有些不適應,這是指導員的新樣子。
對於愛情,和所有女孩子一樣,馬和帕麗有自己的經歷,也有自己的篤信。
當上指導員后,不少領導和同事要給馬和帕麗介紹對象。馬和帕麗並不著急,她說按傳統觀念,自己甚至算不上合格的女性,“先充實自己,再等待緣分”。
很少有人留意到馬和帕麗左腳腳踝上的黑色腳鏈,那是一種用麻繩編織的最簡單的款式,10年前她和初戀男友一起在地邊攤上尋到,花了10元錢。幾年前,另一隻腳鏈的主人遠赴異國,如今下落不明——這段愛情長跑隨著一方出國和另一方入伍無疾而終。
“當一個平凡的人,做了不起的事”
2018年3月,經過各級軍人代表大會選舉,馬和帕麗光榮當選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然而站在軍隊代表的隊伍裡,了解他們的生平故事,馬和帕麗覺得自己取得的成績實在過於渺小。更糟的是,越來越多的眼光盯著自己,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束縛感和壓迫感。
某種意義上說,馬和帕麗已經成為連隊甚至整個團的門面,但她不想把有限的精力耗費在應付外界的眼光上。有人說她“只是運氣好”,佔了“女主官”的便宜。馬和帕麗只是埋頭苦干,從來不予置評。
板報評比,她帶著連隊文化骨干點燈熬油,做出了全團唯一一塊立體板報。營裡組織極限體能比武,她腰上挂著兩個輪胎飛奔。去年年底連長休假,她主抓軍事訓練,在年終考核中連隊所有課目全部達到優秀。
去年團裡年終總結表彰,馬和帕麗主動找領導表示,自己不要任何表彰獎勵,隻想把連隊帶好,“當一個平凡的人,做了不起的事”。
今年春節后不久,馬和帕麗在為兩會准備議題時,偶然看到關於各國作戰部隊中女性佔比的一組數據——
截至2017年底,以色列的邊境作戰部隊女兵比例已達15%,2020年前后這一比例將提高到35%。法國空軍中的女性比例為21.8%,而海軍中的女性比例更是達到47.8%。2016年美國海軍精英特種部隊“海豹”突擊隊也向女性開放。
馬和帕麗想到了自己。她認為,坦克駕駛其實並不難,隻要肯吃苦,每一名女兵都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駕駛員。對於“了不起的事”,馬和帕麗有了更廣闊的理解——她希望通過自己和后來人的努力,有一天,“女兵開坦克可以不再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事實上,馬和帕麗的想法已經在座座軍營不斷發酵。她所填補的多項空白,正在改變人們對女軍人的既有印象以及培養使用等思維定勢。
她是師裡第一個提干的女兵。如今,更多的優秀女兵被大項任務征招,以積累寶貴的經驗用於部隊戰斗力建設和拓寬個人發展前途。
她是全師第一個會開坦克車的女駕駛員。如今,去年入伍剛剛下連的一批女兵,不少人遞交了申請,表示願意離開后勤和通信保障崗位,去挑戰更多的戰斗崗位。
她是全團第一個參加野外駐訓的女軍人。如今,該團已經在考慮今年野外駐訓時,安排全體女兵跟隊參訓,以適應野外作戰環境。
眼下,馬和帕麗迫切渴望回歸平凡。除了做好連隊的政治工作,她最想突破的是坦克作戰指揮——一位優秀的坦克連指導員必須掌握的技能。為此,她主動向連長拜了師。
《生如夏花》曾是馬和帕麗最喜歡的一首歌,6年前她唱著“像夏花一樣燦爛”入伍。如今,在每一次鑽進坦克駕駛艙時她告訴自己: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湯文元 許必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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