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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海軍某潛艇艇長陸敏——

去遠航,一個崛起的民族在我身后

2019年04月23日08:41 | 來源:解放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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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裡最多的是浪花,遠航需要更多平凡的默默堅守的人。圖為某潛艇破浪航行。代宗鋒攝

海軍某潛艇艇長陸敏。陳永凸攝

這是一位經歷4型潛艇的艇長,他的成長見証著人民海軍的跨越發展

這是一位敢於跨界轉型的艇長,他的航跡始終迎著新時代變革的潮汐

本以為能夠走進大海內心的人,都善於講述感天動地的故事。然而,陸敏卻像他的潛艇一樣安靜。

他的世界很大:艇長辦公室的牆上挂著一張世界海圖,記者忍不住問他都去過哪裡?他微笑不語。

他的世界很小:下過潛艇的人都知道,潛艇內部就像人塞滿心、肝、脾、肺、胃、腸的胸腔和腹腔,艇體內有上千台儀器設備、幾千條管路、上萬個閥件,潛艇兵就工作、生活在這些設備、管路的縫隙裡。艇長的戰位也僅有0.3平方米。在這僅容轉身的戰位上,陸敏駕馭著國產最新型常規潛艇,穿行在深海。

陸敏性格沉靜,唯一的愛好是釣魚。

仿佛是一種隱喻,大洋巡弋,對手常常把潛艇比作一條狡猾的魚。釣魚的時候,這位海軍東海艦隊某潛艇支隊的第一位“80后”艇長,究竟會想些什麼?

海闊憑魚躍。時代潮汐的沖擊下,個人命運的曲線起起落落,勾勒出的恰是一支大國海軍的似水流年。

時代的潮汐來了,就要勇敢地迎上去

什麼樣的人可以勝任潛艇艇長?

《海軍戰斗條令》規定:潛艇作戰,直接軍事指揮權賦予潛艇艇長。潛艇艇長必須具備獨立作戰、臨機應變和靈活運用戰術戰法的能力。

因此,隻有全訓考核合格的艇長,才有資格獨立指揮潛艇勇闖深海大洋。

然而,陸敏經歷的,卻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考——

過去考艇長最多持續四五天,這次考了整整24天。一個個難關闖過后,上級下達一道命令,這艘潛艇由訓練考核狀態直接轉為戰備遠航狀態,開始長時間大深度隱蔽航行,神不知鬼不覺地向目標海區機動……

這樣的全訓考核無疑是殘酷的。戰友們感嘆:陸敏是在戰場上完成了艇長的“成人禮”。

靠岸后15天,陸敏迎來了自己的37歲生日。

1982年,陸敏出生於江蘇啟東。彼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中國大地,然而父輩們的選擇依然是沿江而上,向陸謀生。

這一年,在世界潛艇戰史上並不尋常。馬島之戰中,英國海軍潛艇“征服者”號用魚雷擊沉阿根廷海軍巡洋艦“貝爾格拉諾將軍”號,成為二戰之后潛艇作戰的經典戰例。

多年以后,研究這一戰例時,陸敏格外關注與自己相同的角色——

在真正指揮一艘皇家海軍潛艇之前,英國潛艇艇長們需要通過一系列近似實戰的測試。測試有一個名字:毀滅者。勝利者自不待言,而失敗者將接受考核教員奉送的一瓶威士忌,並被護送上岸。從此,他永遠不能再踏上英國海軍的潛艇!

“讓一切不適應戰爭的事情毀滅在平時,才能勝利在疆場!”今天,陸敏這一代艇長所經歷的,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海軍訓練模式變革。

蘇聯作家庫利奇說:“早晨來了,和早晨一起來的還有准時的潮水。”陸敏似乎一直在經歷前所未有的選擇。

潛艇兵把通向艇長的路比作一座險峻的“獨木橋”,很多人都想往橋上擠,有的根本就上不了橋,有的上了橋也要掉下去。而機電專業出身的陸敏,本沒有機會“上橋”。

2005年,海軍決定選拔一批優秀的機電干部參加潛艇戰術中級培訓,這也意味著他們將從機電專業改行到指揮專業,未來將會成長為副艇長、艇長。然而,最終因報名人數不夠,這次前所未有的“嘗試”不得不取消。

4年后,此類培訓再次啟動:全海軍招錄9個人,最后僅來了4個人。從機電專業改行到指揮專業,到底有多難?可見一斑。

“時代的潮汐來了,就要勇敢地迎上去。”那4個“敢於吃螃蟹”的人中,陸敏第一個走上艇長崗位。

總有人覺得陸敏“跨界”會有短板,他卻有自己的思考:“美國海軍軍官一旦成為艦長,就意味著幾乎在艦上所有崗位都工作過。這樣的閱歷本身就是能力,值得我們研究。”

一位哲人說:“你隻有探索才知道答案。”沒人數得清,陸敏“跨界”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只是目睹了他“脫翎換羽”之后的精彩——

一場潛艇與戰艦的捉對厮殺即將展開,對手在哪片海域、多少航速、什麼航向,都是未知數。從“已知”到“未知”,海戰場上一字之差,帶來的卻是天壤之別。

以往演習前通報各類要素的“慣性做法”被無底案、背靠背的自由對抗徹底取代。換言之,隻能靠自己決策與攻擊。

陸敏指揮潛艇在極其不利、接近極限的條件下,擬定攻擊方案,通過精准操作“一劍封喉”。復盤表明:就連攻擊距離等要素都和擬定方案驚人一致。

在深海潛伏,水兵最關注的是艇長的聲音

“你最關注艇長什麼?”

“聲音!”潛艇柴油機技師、二級軍士長余長學入伍24年,曾與五六任艇長共事。他的話耐人尋味:“水下遇到啥情況,艇長要連續下十幾道口令,一環扣一環。口令一亂,大家的情緒、信心都會受影響。如果一吼一喊,兵可能就懵了。”

“百人同命”,潛艇作為特殊的兵種,大家在水下可謂是同生死共患難。正因為這種特殊,艇長與艇員之間需要極大的信任和默契。

一次出海訓練,艇上突發故障,處置不當就有可能造成重大事故。陸敏沉著冷靜,帶領艇員成功排除故障。“其實給艇長的時間僅有幾秒。”回想驚心動魄的那一刻,陸敏坦言,一個號令,決定著艇上幾十人的性命。

“不管發生什麼,艇長臉上始終波瀾不驚,聲音始終清晰平和。我就認准了,這個艇長錯不了。”余長學說。

J·R·希爾在《英國海軍》一書中,這樣描寫聲音在水下世界的強大傳播能力:“水的密度較大,在這一介體之中,分子相互撞擊著,漣漪蕩漾,瀲灩不絕。”

在公眾的傳播域裡,相比於水面艦艇,潛艇總是一個沉默的存在。

那些鮮為人知的潛流中,艇長們忍受孤獨、克服枯燥、戰勝恐懼,在常人難以想象的極端環境中,精確無誤地下達著每一道操作口令:

——勇闖未知,時任艇長方躍剛駕馭某新型常規潛艇創下航程最遠、天數最多等數項紀錄﹔

——極限深潛,時任艇長林正雄駕馭某新型常規潛艇突破最大定深潛航紀錄﹔

——驚天一射,時任艇長黃東海駕馭某新型常規潛艇實射某新型戰雷、實打大型靶船,創下海軍先例……

上善若水,大音希聲。身邊戰友的默默潛行,在陸敏的心底久久回響。

與潛艇朝夕相伴,陸敏說自己有一個哲學思考:你看潛艇外形像一顆水滴,巡航速度也並不像艦船那樣快……潛艇兵更應該懂得: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任何一種豐功偉績,都離不開點滴小事的疊加。

陸敏的辦公桌上始終放著一張空白的海圖,旁邊整齊地擺放著平行尺、分規、量角器。隻要有一點時間,他就會畫圖。

畫圖,是一種潛艇上使用的戰斗解算方法。其實,這並非是艇長的工作,而是艇上航海長的職責。更何況,他手下還有一個曾是海軍航海長專業比武冠軍的副艇長——夏有祥。

夏有祥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陸敏為啥堅持這樣一個習慣?陸敏講起了曾經的一個故事:

在他當副機電長時,偶然瞥見老艇長晚上休息時間還在辦公室裡畫圖,把訓練經歷的各種攻防課目一一復畫。

陸敏暗自納悶:老艇長本就是航海專業出身,是早已通過全訓、經過遠航的“老資格”,為什麼還要畫?

老艇長告訴他:這是打仗的基本功,不練就會手生。手生了,就連腦子也會生疏懈怠。隻有時刻准備著,反復練習,水下作戰態勢才能隨時浮現在腦海,看不見的戰場似乎也看得見了。

老艇長一輩子也沒趕上海戰,但是這番話讓陸敏終生難忘。

“大海裡最多的是浪花,遠航需要更多平凡的默默堅守的人。”陸敏說,隨著海軍現代化進程不斷推進,中國海軍艦艇會越來越頻繁地走出去——“不時刻准備能行嗎?”

陸敏清晰記得,自己剛分配到艇上那會兒,潛艇遠航需要准備很長時間。如今上級一道命令,潛艇即刻離開母港,去任何一個方向——“不時刻准備能行嗎?”

沒有實力,人家是不會請咱們喝咖啡的

2015年2月,還是副艇長的陸敏注意到當月的這則新聞——中國海軍艦艇長代表團赴某國訪問。

熟悉兩軍交往史上的人們知道,雙方海軍一線指揮人員如此規模的交流還是頭一次。

就《海上意外相遇規則》進行交流時,中方團員李紀光和該國海軍“巧妙”號掃雷艦准艦長杰夫有這樣一段對話——

“以后在海上遇見,你不用呼叫我的舷號,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我請你上艦喝咖啡。”

“我的潛艇在水下,你在水面,不好辦呀。”

“你上來,你要不方便上來,我帶著咖啡跳下去……”

當時看完這則報道,陸敏說了一句大實話:“沒有實力,人家是不會請咱們喝咖啡的。”

的確,經過70年的發展,中國海軍越來越自信開放,越來越多地承擔國際責任,為維護世界和平穩定做出貢獻。在各國海軍眼中,中國海軍已經是一支重要的海上力量。

憑海臨風望環宇,陸敏常對艇員們說:“我們的身體雖然局限在一根鋼管之內,但我們的心要包容整個海洋,我們的腳步必須跟上新時代的航速。”

西方軍事學者認為:“潛艇的活動場所是整個海洋世界。相比之下,其他兵器或浮在水面,或飛在空中。而賦予海戰以獨特色彩的則正是海洋世界。”

當今許多中國人的潛艇啟蒙,來自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膾炙人口的長篇小說《海底兩萬裡》。

殊不知,在這篇小說連載之前5年,美國南北戰爭中,南軍建造的“亨利”號潛艇,使用水雷炸沉北軍戰艦“豪薩托尼克”號,首創世界上潛艇擊沉軍艦的戰例。

更鮮為人知的是,在這篇小說發表10年之后,1880年9月,中國人就在天津自行設計建成第一艘潛艇,艇體形如橄欖,水下行駛,十分靈捷,“可於水底暗送水雷,置於敵船之下”。

讓人喟嘆的是,“中國造”的水下征程未及啟航,潛海之夢就在內憂外患的時代潮汐裡沉沒。及至二戰,潛艇走上了海戰的主導地位,各國潛艇鏖戰大洋,游弋水下的身影中,卻沒有“中國造”。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海軍的水下征程得以開啟。”陸敏所在的潛艇支隊應時而生,前輩們篳路藍縷、舍生忘死,開創了人民海軍潛艇史上一個個先例。

2004年4月30日8時30分,人民海軍現代化艦艇編隊披著曙光進入了香港昂船洲碼頭,314潛艇一馬當先。香江沸騰了!

作為第一條靠上香港的國產潛艇,314潛艇威武的外觀、整潔的艇容,給香港同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在這一年6月,陸敏畢業分配到這支潛艇部隊。如今,陸敏成為艇長,丁校磊成為艇上掌舵的舵信技師。

和陸敏一起戰斗在指揮艙裡,丁校磊坦言:現在的艇長,面臨的考驗和過去比不可同日而語。

“潛艇部隊有句行話,叫作:除不完的鐵鏽,學不完的潛構。隨著我們綜合國力、科技水平的大幅提升,又為這句行話賦予了新的內容。現在的每艘潛艇都是一座科技城堡,集數字化、集成化、自動化為一體,是科技含量高、操縱要求高的新型作戰平台。”丁校磊說,“如今操縱潛艇闖大洋,艇上的每一個人都必須努力成為學習型、智能型、專家型的綜合人才。”

走進潛艇的指揮艙,指控兵、聲吶兵、雷達兵靜坐數字操作台前,目不轉睛,運指如飛。陸敏緊緊盯住電子顯示屏,分析著一組組戰場態勢數據,在寸許熒屏上就能一覽波濤洶涌的海戰場。信息化指揮方式已悄然走進深海“龍宮”。

陸敏告訴記者,如今潛艇已告別了過去艇長到魚水雷長再到魚雷兵的單線指揮模式,艇長可以匯集各戰位提供的信息,依靠智能化模塊判斷情況定下決心,大大縮短了反應時間,提高了作戰效能。

站在潛望鏡前,陸敏坦言有一種穿越的感覺:自己經歷4型潛艇,全是“中國制造”,每一次更新換代都像上了一次大學。如今執掌的國產最新型常規潛艇,前身是開創海軍常規潛艇兵力運用“裡程碑”式壯舉的某功勛艇……

“沒有這些艇,哪來我們這一批艇長?潛行在前輩們闖出來的‘開闊水域’,沒有理由不‘全速前進’,走得更遠更深。”陸敏說,自己握著潛望鏡的操縱杆,“有一種握著接力棒的感覺”。

儒勒·凡爾納在《海底兩萬裡》中寫道:“耐心和持久勝過激烈和狂熱。不管環境變換到何種地步,隻有初衷與希望永不改變的人,才能最終克服困難,達到目的。”

“不要問我航行到哪裡,不要問我航程有多長……”陸敏和戰友們的每一次潛航,突破的不僅是時間和空間的坐標,更是和平與戰爭的距離——潛得越遠,戰爭就離我們越遠,和平則離我們越近。

2018年4月12日,中央軍委在南海海域舉行規模空前的海上閱兵。作為新時代人民海軍水下攻擊群主力,陸敏率艇豪邁受閱。

艦陣如虹、白浪如練,挺進深藍的壯美航跡,讓陸敏的腦海裡不禁回響起那一首寫給潛艇兵的軍歌:

去遠航,一個崛起的民族在我身后﹔

去遠航,一支英雄的艦隊破浪向前方……(記者 魏兵 劉亞迅 方立華 通訊員 練偉)

(責編:劉金波(實習生)、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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