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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摄影师的相册里,封存着许多烈士走上战场之前的鲜活面容——

“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永远记得”

2020年04月09日09:23 | 来源: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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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永远记得”

今年清明节,严芝云祭奠烈士。22年来每一个清明节,她都要到烈士陵园祭奠英烈。

烈士许承作上前线前,严芝云为他拍的生活照。没想到,这成了他生前最后的影像。

这是烈士祝毓飞拍了准备寄给家人的彩色照片。祝毓飞牺牲后,照片无人取走,严芝云将它放在自己的相册里珍藏。

年轻时当民兵的严芝云。

又至清明。广西凭祥市南山烈士陵园,丝丝细雨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滋润着这方神圣的土地。

一如过去20多年来的每一个清明节,年近花甲的严芝云来到烈士李银国的墓前,喃喃细语:“银国大哥,我又来看你了。20多年了,你父母交代的事我都记着呢。如今,你的父母不在了……”

有风吹来,仿佛低沉的哀乐。泪眼蒙眬中,严芝云又一次想起1998年清明节的场景——

那是烈士李银国牺牲后的第19个清明节,他年迈的父母来到了墓前。抚摸着儿子的墓碑,两位老人痛哭失声。

临别,两位老人紧紧握着严芝云的手:“小严,我们一把老骨头了,以后怕是来不了,请帮忙替我们多来看看他……”

“放心,我会的。”严芝云郑重承诺。

两位老人深深地给她鞠了一躬:“我们的儿子虽然牺牲在远离家乡的边境线上,但有你守护,我们老两口也就放心了。”

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严芝云的泪水夺眶而出。

从那时起,她每年清明都替老两口给李银国烈士扫墓,一转眼已经22年。

22年过去,严芝云已青丝变白发。烈士用生命完成了守护边关的使命,她用炽热的爱守护着烈士的英魂。

烽火岁月,严芝云用相机为边防军人拍照。和平年代,她义务当起老兵和烈士家人的联络员。40多年来,从她走进边关军营,为官兵们拍照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与烈士、烈士的家人和老兵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又是一年清明节,仰望南山烈士陵园那高高耸立的烈士纪念碑,凝视那无数英烈用青春和生命铸就的热血方阵,严芝云默默躬身,向一个个不朽的英灵致敬。

远望英烈们守护的这片山河,天空鸟儿盘旋,河水静静流淌,木棉树一片火红,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如果他们还活着,多想再听听他们叫我一声‘严二姐’”

清晨,严芝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眺望远方的群山出神。

良久,她折身走进里屋,小心翼翼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老相册,坐在客厅沙发上仔细翻看。

一张张老照片,仿佛青春岁月的日历,复活了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庞。时光又回到了那个火热的年代,她的脸上荡漾出幸福的光芒——

“严二姐来了,大家快来照相啦!”她背着相机走进军营,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围过来……

那是1978年,严芝云高中毕业,跟着父亲严珍章学起了摄影。父亲的照相馆,就开在部队营区附近。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闲暇时给家人写信,是官兵们最深情的告白;信里附上一张英姿飒爽的军装照,是一种时尚。

当时,部队来了新兵,要照相的人多,忙不过来,父亲就把她和哥哥都带去帮忙。

第一次到连队拍照,新兵们可能觉得她一个小姑娘不太会拍照,只有指导员一个人让严芝云拍。

照片洗出来后,大家一比较才发现,严芝云拍的也挺好。从那以后,大家拍照都主动找她。

因为在家中同辈女孩里排行第二,“严二姐”这个亲切的称呼,被官兵们叫开了。

“刚入伍的新兵喜欢和武器一起合影,人站得笔挺笔挺;老兵则喜欢随意自然一些,或者几个要好的战友合影……”回忆往事,严芝云一脸笑容。

上世纪70年代末,边境自卫反击作战打响。

上前线前,拍一张照片,留给亲人,也留住自己青春洋溢的笑脸,是官兵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是视死如归的宣言。

此刻,严芝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彩色老照片上,这是她给烈士祝毓飞拍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祝毓飞戴着红五星帽,穿着绿军装,笑意盈盈,英姿勃发……

严芝云清楚地记得,1982年的那一天,她来到新兵连,新兵祝毓飞见面就是一口浓浓的海南口音:“严饿(二)姐,我也想照张相,莫(没)得钱得不得(行不行)咯?”

“可以啦,没问题的!”拍好照,她在本子上记下祝毓飞的名字和对应的胶片号,也记住了这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性格开朗的海南小伙子。

下连后,祝毓飞在周末还会找严芝云拍照。

每次拍照,他都会说:“严饿(二)姐,把我照得帅帅的哈,寄回家去好找对象!”

每次拿到相片后,他都会笑呵呵地说:“照得这么帅,谢谢严饿(二)姐啦!”

可有一次,祝毓飞的相片洗出来,他却很久没来取。从他的战友口中,严芝云才知道,祝毓飞已牺牲在战场上——

1984年4月29日,他冒着猛烈的炮火勘察、修复通信线路时,被炮弹弹片击中。

“年轻开朗的他,连场恋爱都没谈过,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听到这个消息,严芝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夺眶而出。祝毓飞生前的这张照片,成为她永远的珍藏。

“有的官兵牺牲了,照片成了烈士生前最后的影像,也成为他们家人一生的珍藏。”如果不是学摄影,严芝云也许永远无法体会一个鲜活生命变成一张冰冷照片的残酷。

那些日子,官兵们笑着在相机前拍照,她却经常躲在相机后面哭。

拍完照片,开赴前线,官兵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没有一个人畏惧、退缩。那些烈士生前对着严芝云的镜头,留下了最灿烂的笑脸。

离家还是翩翩少年,归来已是英雄忠魂。让严芝云无限伤感的是,有的官兵拍的照片还没来得及取了寄回家,人就牺牲了。

严芝云留存着这样一张彩色老照片——烈士许承作戴着红五星帽,身穿军大衣,眉宇间英气逼人。

当时,彩色照片要送到南宁才能洗印。遗憾的是,等到照片洗出来时,许承作已壮烈牺牲。他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没有见过一张自己的彩色照片。

整整一个上午,严芝云端详着这些老照片,不断念叨着一个个名字:“如果他们还活着,一定过得很幸福;如果他们还活着,多想再听听他们叫我一声‘严二姐’。”

1988年8月,严芝云出嫁,照相馆交给了哥哥严芝贵打理。后来,部队撤编,照相馆搬去了宁明县城。

如今,照相馆又传到了严芝云侄子严焕恒手里。但为前来祭扫的烈士家人和老兵拍照的事,严芝云从没断过。

早些年,严芝云留有不少老照片。不少烈士的家人和战友在她这里找到了烈士生前的最后遗照,也为他们了却了许久的心愿。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来找她要照片,影集里照片越来越少。“严二姐”这个称呼,也只有当年的老兵们还记得。

“对我来说,他们是谁不重要,只要知道他们是烈士的家人和战友就够了”

严芝云家的客厅正中央,一幅数千人的大合影格外醒目。

“我是里面唯一一位既不是老兵,也不是烈属,更不是党政军领导的人!”严芝云指着照片介绍。言语中满是自豪,仿佛这张老兵和烈士家属的千人大合影是一本至高无上的荣誉证书。

这张照片是2011年拍下的。那年,全国各地的老兵和烈士家人齐聚凭祥这方热土,开展祭奠烈士活动。

那些天,协调陵园、联系吃住,带他们看边关风景、品特色小吃……严芝云跑前忙后的身影,感动了许许多多烈士家人和老兵。

和墙上的大合影一样,说起手机微信里的联系人,严芝云也满是成就感:1200多名好友里,大多是老兵和烈属,有的她都没见过。但他们都知道,边关有个“严二姐”,到了凭祥先找她。

“对我来说,他们是谁不重要,只要知道他们是烈士的家人和战友就够了。”严芝云说,“他们的亲人长眠在边关,他们来了需要有个带路的人。”

当年,严芝云出嫁后,生活过得平静而幸福:每天相夫教子,闲暇之余做点边贸生意,一家人其乐融融。她说:“与那些牺牲的英烈相比,我很知足。”

有人说,只有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见过流血牺牲,才会更加明白和平的可贵。

当真正走近烈士、走到烈士家人中间,严芝云真切感受到,烈士牺牲带给亲人的悲伤有多大;当凝视烈士的墓碑、享受眼前的和平时光,她才更深刻体悟到,烈士牺牲带来的价值有多大。

很多次夜入梦乡,严芝云都梦见当年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这让她萌发了“一定要为烈士做点什么”的想法。

“善待烈士的亲人,就是对烈士最好的告慰。”严芝云决定以另一种方式纪念英烈:当好烈士家属和战友的联络员。

“他们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让我尽点地主之谊吧。”严芝云说。

1995年清明节前夕,陈许生等4名老兵从湖南不远千里前来边境祭扫烈士。

尽管凭祥不大,但4个人兜兜转转了两天,却没能找到战友的墓碑。站在曾经战斗过的热土上,望着熟悉却又陌生的“第二故乡”,他们怅然若失。无奈之下,他们想到了“严二姐”。

接到陈许生打来的电话,严芝云放下手头的事,带着他们去了分布在市里不同地方的3个烈士陵园。

从一个陵园到另一个陵园,从一块墓碑到另一块墓碑……终于找到牺牲战友的墓碑时,4名老兵似乎少了一份忧伤,多了一份久别重逢的欣慰。

“老兵想见已故的战友,烈士的家人又何尝不想念久别的亲人?不能寒了他们的心,让生死两隔的人们再留下遗憾。”从此,严芝云的电话成了热线电话,被烈士家人和老兵反复拨打。

慢慢地,联系的人越来越多,来的人越来越多,严芝云忙得整天不着家。

实在忙不过来,她就动员丈夫黄保强:“当年,他们年纪轻轻在这里保卫边境,有些人把命都留在这里了,如今他们的家人和战友千里万里来祭奠,我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严芝云说得真切,说得动容。通情达理的丈夫,成为她背后的依靠。她忙着给老兵和烈属联络祭扫,丈夫成为她的“专职司机”,尽心尽力支持她。

一次,几名老兵到处寻找一位当年在猫耳洞里帮他们洗衣服、做饭的肖阿姨。老兵们说,肖阿姨是他们的恩人,很想再见见她。严芝云夫妻俩历时3年,终于为老兵们找到了他们的恩人肖阿姨。

2014年清明节,几名南昌籍老兵来到凭祥,祭扫完牺牲战友后对严芝云说:“严二姐,我们想去老连队看看,能帮我们找找老连队在哪吗?”

那是他们退伍回乡后第一次回到广西边防,可当年的老连队已几经改编移防。

“无论如何,也要圆老兵们这个心愿!”严芝云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老连队,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前往。

走进阔别几十年的老连队,几名年近花甲的老兵百感交集、老泪纵横,严芝云也跟着流下热泪。

“他们去了,把幸福安宁的生活留给了我们,我要替他们的亲人守护好他们的英魂”

“阿姐,今年去不了,想请您替我给弟弟扫一下墓!”清明节前夕,烈士樊容锦的哥哥给严芝云发来信息。

严芝云第一次见樊容锦的哥哥,是在3年前。那天,到了凭祥,没能找到弟弟安息的地方,哥哥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瘫坐在地上呼喊:“弟弟啊,你在哪里?我们一家人找你找得好苦啊!”

这是弟弟樊容锦牺牲30多年来,他代表父母第一次踏上西南边陲的土地。此前,烈士樊容锦的父母一直不愿面对痛失爱子的事实,没人时总是悄悄抹泪。

严芝云陪着樊容锦的哥哥,在几个烈士陵园内四处寻找。从凭祥市到宁明县,严芝云一路带着他,终于找到了樊容锦的墓碑。

“我跟弟弟最亲。”抚摸着墓碑,樊容锦的哥哥哽咽着,向她描述自己那个“个子高、长得好、文化高、脾气也好”的英俊弟弟。

临走的时候,他向严芝云请求:“阿姐,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但我们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不能经常过来,您有空时,能不能替我给弟弟扫扫墓?”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找到严芝云。渐渐地,许多老兵已不再叫她“严二姐”了,而是直呼她“阿姐”。

这个称呼,让严芝云心里暖暖的。在她看来,“阿姐”要比“严二姐”更亲近,像一家人。越是融入烈士家属和老兵的世界,她越感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他们去了,把幸福安宁的生活留给了我们,我要替他们的亲人守护好他们的英魂。”当听说有的烈士亲属或因为路途遥远,或因为经济拮据,或因为年龄大了,难以每年前来祭奠,严芝云就会替他们探望烈士,捧上一束花,带上几瓶酒、几包烟,去烈士墓前尽一份心。

有时,她会细心地记下烈士家人的话,写在小纸条上。扫墓时,她会在烈士墓碑前动情地念完这些话,然后把字条烧掉。

烈士王宝顺和夏宗金牺牲多年,长眠在法卡山烈士陵园。几十年来,他们的指导员赖志林和战友们一直在寻找他们的家人,但始终都没能找到。

“英雄不怕牺牲,就怕被人遗忘。”每次前来祭扫烈士,赖志林都会对严芝云说:“这两位烈士的家人,如今都还没有找到,阿姐您有空过来祭扫时,代大家给他们上束香、敬杯酒。”

“这些墓碑上的年龄数字,出现频率最多的是20岁、21岁、23岁……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我的亲人,我会永远守护着他们。” 严芝云不仅多年祭扫王宝顺和夏宗金的墓地,那些鲜少有亲人前来祭扫的烈士墓,她都一一祭奠。

替烈士的家人守护烈士,这是一个没有承诺的承诺。这承诺,要用一生的守护去兑现。严芝云说:“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永远记得,我不想他们在这里太孤单。”

有人说,今天的幸福是烈士的鲜血在大地上浇灌出的鲜花。生活在幸福安宁的今天,严芝云比许多人更懂得这份幸福的来之不易。

让她特别欣慰的是,随着各级对烈士越来越重视,边关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加入到了祭扫烈士的队伍中。

今年,随着清明节的临近,严芝云的微信群里,老兵和烈属们又开始筹划祭扫烈士的事情了。受疫情影响,严芝云建议组织“网络祭扫”,得到了凭祥市有关部门的支持。

祭扫那天,严芝云和志愿者们点燃了香烛,把一面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树在每一块墓碑旁。空旷的陵园内,红旗招展,鲜红一片。

严芝云在每一块烈士墓碑前驻足,对每座烈士墓拍几段短视频和几张照片,再发到对应的群里,以此慰藉他们亲人的思念之情。

当她走到烈士祝毓飞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那张烤在瓷片上的黑白照片,又忍不住想起当年的情景——仿佛那些时光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她慢慢蹲下来,像是过去给祝毓飞照相一样,从不同角度拍了照片和短视频,发给了祝毓飞的姐姐祝琼,也发到了海南籍老兵的群里。

她的眼前,那个眼神透亮、笑意盈盈,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青春勃发之气的年轻阿弟又回来了……(图片由严芝云提供)

(责编:陈羽、黄子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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