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苦難的童年,苦難的中國
高全寬苦難的童年,看起來就是當時苦難中國的一個縮影。
1923年端午節,高全寬出生在一個叫高家背的小村子裡,這個村子隱藏在陽原縣大南山中,屬於北岳恆山的余脈,山下,察南地區的母親河——桑干河湍湍流過,丁玲的名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寫的就是這條河,故事發生的地方從這裡沿著河往東走幾十裡就到了,那是察南地區的涿鹿縣——一個更加出名的地方,黃帝在那裡打敗了蚩尤。
高全寬的童年,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用“悲慘”二字概括都是准確的。
出生八個月,生母撒手逝去。我估計九十二歲的他在病床上無意識地叫著“媽媽”的時候,他並不能想得起媽媽的模樣,但是這種強烈思念和缺乏母愛所帶來的無限遺憾一直伴隨著他,並且在他行將走到生命最后階段的時候更加強烈。他的父親還年輕,不久他就有了繼母,幾個弟妹也出生了。高全寬在自傳中寫道:“家裡有十一口人,十五畝地,……主要靠種田來維持生活,並不困難,但繼母時常打我,不給飯吃”。
據高全寬次子高德海回憶,高全寬8歲之前實際上是由比大他5歲的姐姐帶著,“我姑姑帶著我父親常在村裡轉悠,吃百家飯,拾荒擇野度日,姐弟倆春夏秋冬相依為命”“我姑姑約12歲,經村裡人說合,賣到宣化縣殷家溝給人家當童養媳。我姑姑說,剛開始到陌生人家不適應,常常偷偷跑到殷家溝附近的那個山頭,面對高家背村方向大哭,想家鄉親人,最挂念那個年幼不懂事的弟弟(我父親)。好在姑夫秦太禎家也是窮苦善良人家,善待我姑姑。我姑姑出嫁后,才七八歲的父親被奶奶收養起來”。
但是,令人痛心的是兩年后奶奶也去逝了,有家不能歸的高全寬隻好到地主家去當長工。高全寬在自傳中寫道:“我八歲后隨奶奶過活”“十歲,奶奶死去,第二年十一歲至十三歲是給本區南井頭地主趙老本放豬、放羊”。在地主家當長工的一些經歷也讓他痛苦不堪,以至於幾十年后說起這一段經歷,飽嘗人生滄桑、經過槍林彈雨的高全寬依然流下了眼淚。
高德海回憶說:“在我父親給人家放羊時,有一天傍晚大雨滂沱,丟失了一隻羊,剛十歲多一點的父親嚇得不敢回家,天已一團漆黑,雨下個不停,遠處有狼嚎。可憐的父親飢寒交迫且驚嚇無比,在別無去路的情況下,就摸到他媽媽墳地,對著他媽媽的墳大哭,直到昏睡過去。第二天清晨,一個路人發現了他,把他背回來,放在一個羊圈的草窩裡。父親經過凍餓雨淋,發了高燒,可能有誰喂過水或粥?也不記得了。若干天后父親活過來了。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流淚了——我很少看到他流淚,當時,聽故事的十幾歲的我們更是哭得一塌糊涂……”
在今天,當我們為農村留守兒童和城裡農民工子弟學校兒童投注關愛和支持的時候,我們看看高全寬的童年,他基本上就是社會的一個棄兒、一個童工,我們難以想象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帶著他二三歲的弟弟艱難度日並存活下來。在高全寬苦難的童年歲月裡,我們並沒有看到國家和社會發揮著他對公民的責任,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禮記》)即使在傳統中國社會來看,都是必須的。所以,無論從現代文明或是從傳統中華文明角度看,當時的中國都是不成功的。
在13歲上,高全寬由他的大伯高福祿帶到察哈爾省宣化縣城內(現河北省宣化縣)一家帽店做學徒。關於這一段經歷,他在自傳中是這樣描述的:“在這個過程中生活也很痛苦,每天干著打水、掃地、燒飯、洗衣、倒夜壺、接送掌櫃小孫子上下學……等事情,一切均不得自由,任憑師傅擺弄,一點不周即受打罵,自己心裡終日苦悶,想脫離不干,但因人小無路可走,回家去不給飯吃,又要挨打,隻得忍痛等慢慢長大再說。”
事實上,一個人的機遇與國家命運息息相關,不僅是高全寬,千千萬萬個像高全寬一樣在困頓中尋找出路的少年,也並沒有太多選擇。當時的中國,軍閥混戰剛剛平息,日本已經展開了全面侵華戰爭,國家和民族正處於深重災難之中。任何一個人想在其中獨善其身都是很難的,何況無依無靠的孩童?
稍稍長大之后的高全寬的個性是相當倔強和頑強的。例如1939年初,在帽店受到一頓暴打之后他選擇離開﹔當年冬天到張家口一家織布廠找到新的工作,兩個月后又被打了一頓,他再次選擇離開。我認為,他對追求沒有壓迫的世界是很執著的,這是他以后堅定跟著共產黨走的重要品格基礎。
1940年1月,不滿17歲的高全寬被騙到龍煙鐵礦做礦工。龍煙鐵礦位於赤城、宣化、懷來三縣交界處,是華北地區最早的近代鋼鐵企業之一,當時已落入日本人之手,成為“蒙疆”地區供給日本本土鐵礦的主要基地。高全寬發現,這裡並非“天堂”,而是一座人間地獄。當時有個勞工歌謠唱得很形象:“紅石山、鬼門關,進來容易出去難。鬼子殺人不眨眼,礦工仇恨訴不完。”“手裡端著糠菜飯,身上披著麻袋片。回到工棚仔細看,工友死了一大半。”后來的數據統計發現,在日寇霸佔龍煙鐵礦8年中,被抓騙到礦山的勞工達5萬多人,死了不計其數,現在龍煙鐵礦狼尾巴山下還有“萬人坑”遺跡。
龍煙鐵礦的工人每天干活都在16小時以上,吃的是黑豆、玉米面、花生皮、玉米稈等碎末混合做成的窩頭,喝的是礦坑滲出的紅泥水,身上披的是麻袋片,腿上綁塊水泥袋。高全寬所在的採礦場,勞工們用耙子、鐵鍬將礦石裝在筐內,然后拖著沉重的筐在30度左右的坡道上爬行,將礦石拖到平巷,裝入運礦斗車。高全寬在自傳中提到,有次勞工們向日本人要飯吃,結果被打死五六個﹔還有一次,有個工人說“不給吃飽飯,明天就給他停工”,這話叫工頭聽見,日本人就將他活埋了。
干了兩個多月,高全寬去找工頭結賬,工頭說時間太短,不能給錢。高全寬漸漸明白,實際上是不可能拿到錢的,日本監工和把頭勾結,總能巧立名目,把勞工們少得可憐的工資克扣殆盡。這裡有大批工頭在監視勞工工作,他們都非常凶惡,稍有不滿就用鞭子抽打,完全不把勞工當人看。反抗的勞工會被送到憲兵隊拷打審問,那些可憐的勞工十有八九不能活著出來。高全寬也曾經看到過,一名逃跑礦工的頭顱被割下,懸挂在上工的路上示眾。但是盡管如此,高全寬仍然覺得唯一的出路就是逃跑。他在自傳中寫道:“決定(工錢)不要了,第二天出來,由董全斌領著在龍關楊家溝參加了八路軍”。董全斌是他先前帽店當學徒時的舊友,二人到龍煙鐵礦當工人也是一同來的。
高全寬的敘述很簡單,讓人感覺逃跑很容易。我們查閱了歷史資料,實際上能從龍煙鐵礦逃脫日本人魔爪非常不易,絕大部分出逃的勞工都死在了路上。鐵礦在周邊和內部要道上設置了層層崗哨,並架起一道道鐵絲網。僅龐家堡採礦所就在出入礦區的通道上建立了十四座炮樓。白天,從炮樓射擊口伸出一支支黑乎乎的槍管,封鎖了勞工與外界的一切聯系。晚間,炮樓上的探照燈像魔鬼的眼睛,射出一道道嚇人的白光。日常,工棚外面也有牽著狼狗的憲兵、警察和便衣特務來往巡邏。在這種情況下,高全寬敢於逃出、能夠逃出,足見他的膽量、決心和勇氣,但同時他也是十分幸運的。
研究高司令這一段經歷,我們可以看出,70多年前的中國,國家、民族和他的公民經歷著多麼深重的災難!我們怎麼能忘記這一段沉重的歷史呢?隻有深刻銘記這段歷史,才能正確地看待現在,才能知道未來國家的路該怎麼走。高全寬從呱呱墜地就直接面對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在重重壓迫和艱難困苦之下度過孩提時代,稍稍長成之后即置生死於不顧,毅然走向不屈抗爭之路,這種不畏艱險、百折不撓、堅毅果敢的品格不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具體寫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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