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湖南常德臨澧縣楊板鄉跑馬村,梅雄就是從這裡走出去。鄰居家都蓋起了樓房,而他的家,仍是村裡生活較困難的農戶之一,至今還住在上個世紀80年代蓋的老房子裡。
還有三個月,從軍十六年的梅雄就要退伍了。父親2009年車禍離世,梅雄是家裡唯一的男丁。年過花甲的母親、聚少離多的妻子、四個月大的女兒、外出打工的姐姐……都在等他回家。
和梅雄戰友們眼中的好人一樣,這個十幾歲就離開家鄉的娃,在跑馬村村民們眼裡一直是個熱心人。
村支書梅道說,2008年村裡修路,號召家庭條件較好的村民集資。梅雄家經濟情況不好,就沒通知他家。可梅雄聽說后,立即從工資裡捐出1000元,“除了一些企業,他捐的最多。村裡功德碑上,他的名字很靠前。”
對梅雄這樣豁出性命救人,家人也不感到意外。“弟弟一直就是這樣的人。”梅雄三姐劉桂香說。2009年,她從老家回廣東打工,梅雄包車送她們一家四口到車站,路遇一輛摩托車翻車,車上一家三口受了傷。“弟弟馬上讓我們下車,把包車讓給他們去醫院,后來我們誤車了。我那時還有點不理解,現在想來,我覺得很驕傲。”
8月12日,得到梅雄重傷的消息,劉桂香日夜兼程趕到張家界。整整20個小時車程,她沒合過眼,腦海裡都是弟弟小時候的樣子。“我想起他五六歲,下雨了會主動幫鄰居收衣服﹔上小學了,會把自己的傘讓給住得更遠的同學﹔長大了,會幫村裡五保戶提水攆牛干農活……從小到大,他幫了那麼多人,這次也是幫人……”說到這裡,劉桂香哽咽了。
而對這個普通的農家來說,失去親人的同時,卻做出了另一個艱難、但更令人肅然起敬的選擇——器官捐獻。
27歲的周冰慶是湖南某小縣城的基層公務員。在她看來,“腦死亡”是電視劇裡才有的情節。直到從醫生的病情診斷中數次聽到,她才把這個醫學術語和摯愛的丈夫聯系在一起。她拿出手機,在網上搜索“腦死亡”,然后看到了“人體器官捐獻”。
“把梅雄的一部分留在這個世界上”,周冰慶對這件事想了無數遍。幾乎同一時間,劉桂香也萌生了這個念頭。可是,誰也不敢向老母親提起這個話茬。
在湖南農村,對許多家庭而言,保持遺體的完整是對過世親人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尊重。
經過幾天思想斗爭,劉桂香和丈夫嘗試著跟母親談到這個話題。“讓弟弟救人救到底,也留一個念想。”劉桂香這樣告訴老母親。令她意外的是,作為一輩子在農村生活的花甲老人,默許了。
梅雄的家人主動聯系了紅十字會。隨后十幾天裡,部隊和家屬仍未放棄救治,天南海北的專家一次次趕來會診,又一次次宣告無望。經歷了難以言說的希望和絕望,家人終於下定了決心。
8月28日上午,周冰慶和劉桂香拿到了《中國人體器官捐獻志願書》,噙著淚,一筆一劃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是救人受傷的,就讓他救更多人吧。”劉桂香說完這句話,側過頭,再不忍看一眼志願書。
告別
8月28日下午,張家界市人民醫院。6樓重症監護室到11樓手術室,是梅雄“生命”中最后一段路。
把梅雄推出來的,是重症監護室主管醫生羅學兵。和梅雄一樣,羅學兵也是一個幼兒的父親。“這是英雄的最后一段路,要把他送好。”副院長袁衛群為羅學兵開通了電梯直達綠色通道。從6到11,一個一個數字,從沒跳得這麼快,直到手術室門口,家屬、戰友們的手,仍緊緊握著梅雄的病床。
手術室裡,醫護人員一個多小時前已全員到齊,所有的術前准備工作都做得格外精心。
器官摘取的手術十分順利,進行了十幾分鐘。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十多位醫護人員一起,完成了一件職業生涯中從未做過的事——為已逝的病人穿上軍服和軍鞋。
醫護人員將梅雄的每一處傷口輕輕擦拭干淨,然后小心翼翼托起他的身體,仔仔細細穿上了加大碼的上衣、長褲和襪子。嶄新潔白的海軍禮服一塵不染。胸前的領夾,按照標准軍人儀制別在第二、第三顆紐扣之間。梅雄腫脹的雙腳已經穿不進軍鞋,護士用刀片將皮鞋的鬆緊帶輕輕割了一個小口子,然后,慢慢為他套上。
做完這一切,所有人圍繞著手術台,默哀三分鐘。
“希望梅雄的家人好,孩子好!”護士長林俐祈禱著。
“英雄,您一路走好!” 年輕護士小歐默念著。
“這是我第一次在手術之后為病人料理遺容。”麻醉科主任楊崗回到家,幾乎一整晚沒有說話。他說,“這是我25年從醫生涯中最難過的一場手術。”
“最大的遺憾,莫過我們盡了所有努力,還是沒能救回他。”袁衛群說,“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梅雄從手術室離開時,看起來依舊英姿勃發。”
8月30日,張家界市殯儀館。
“以正氣還天地,將身心獻人民”、“軍中好戰士,家鄉好兒子”……挽聯挂起,素淨高潔的小菊花擺滿靈台,社會各界人士前來與梅雄道別。海軍首長、張家界市委市政府、常德市委市政府各級領導肅穆而立,士兵們身穿白色、綠色軍服,排列成整齊方陣,脫帽致禮。成百上千的市民自發前來,排成了長長的隊伍,手持菊花,向英靈致敬。
周冰慶在一位女軍人的陪伴下,始終安靜地站在靈台旁邊。從始至終,都在無聲地流淚。十六天,是她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日子。她說,自己一直在安靜等待奇跡,可在一次次希望與絕望的循環中,奇跡最終沒有發生。
追悼大廳,哀樂響起,素昧平生的大嬸深深鞠躬,久久不起﹔十來歲的孩子們,流淚敬了標准的少先隊禮﹔門口一位身著海軍軍服的士兵,背對大廳,保持著筆直的軍姿,年輕的面龐上,淚光閃爍。
最后的告別撕心裂肺,在遺體被送往火化室之前,劉桂香一遍一遍撫摸著弟弟的臉龐,說來生還要做親人。
哀樂低徊,淚水湮沒了追悼大廳。梅雄家人懷裡四個月的寶寶,愣愣看著鮮花翠柏中靜靜躺著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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